诚心祝福你,捱得到,新天地。

 

[楼诚衍生] 三千年前 完

*我真的在考虑把这个故事名字改成《玉蝴蝶》的可行性了。是甜的是HE

*阿谢的目录在这里,强烈推荐搭配BGM食用,我写的时候听的是《画情》和《灵魂相应》。


商贩从街市里推出小车,吆喝叫卖,街坊邻里一边压马路一边扯着嗓子讲八卦,人头涌涌穿插在璀璨夜色中,吵吵闹闹的声音此起彼伏。高楼耸立,霓虹灯牌和海报玻璃构成了一幅五光十色的图画,目之所及都是发光的颜色。

 

香港的夜,万家灯火暖春风。

 

李警官不穿警服不当值便只是旅客李熏然,凌医生不穿白大褂不坐诊,就只是漫步在大街小巷的导游凌远。两个穿着衬衣牛仔裤的好看男人走在闹市街头,肩并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土生土长香港仔的凌远国语也讲得很好,李熏然夸了他很多次。

 

而他自己的粤语寒碜得可以,都是以前陪发小看豪门争产狗血言情TVB剧,听张国荣、陈奕迅零零星星学的,语言尚且如此,更别说其他。交通,装饰,饮食,风土人情,甚至更直接的物价。以前看电影看TVB是一回事,真真正正处于其中似乎又是另外一回事,明明都是熟悉的人潮涌动,中文字眼,但偏偏所有事情都充满新鲜感。

 

但凌远陪着他,似乎又不那么陌生了。等红绿灯的时候,李熏然借着扭回头去看嘟嘟声的来源,很快地瞟了一眼凌远。大荧幕的彩色灯光投射下来,他看到了他蓝色的眼睛,金色的挺拔鼻子,还有酒红色的菱形嘴唇,在留意到小李警官投向自己的目光时嘴角突然勾了起来。

 

李熏然若无其事地把脸转了回去。

 

两个人相识相处撑破天了不过一个月,他却能在脑子里想象出各种各样的Dr.凌,微笑的,冷漠的,沉默的,紧张的,温柔的,古灵精怪的,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见过那么多个凌医生。

 

而终于在病房里躺着的某一日清晨,他醒来后记起梦里这无数个不同表情的凌医生时,仰躺着发了半小时呆,被某种不知名的灵光一闪在脑袋正中敲了一记。

 

要是半年前你问小李警官他对同性婚姻合法化有什么概念,他大概只能把新闻评论有样学样念一遍,直到如今他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好像发生、察觉到这样的情感本应如此,完全没有发小看的言情剧里,那个灯泡“砰”一声点亮的瞬间。

 

然后来查房的凌医生推开了门,他看着他,飘飘渺渺的情绪就被他干净利落地攥在了掌心。

 

可是他不说。

 

小李警官就算不穿警服不当值,脑子运转起来还是李警官。

 

那个与小李警官看起来挺熟的小护士曾有一次给他换敷料时,凌医生刚好查完房,微笑着出了门,她便和旁边的另一个护士低声说了句,“Dr.凌最近做咩,好事近?笑又觉得古怪,唔笑又得人惊。”“靓仔大晒啊嘛。”

 

声音压得很低,却被他听了去。

 

“什么是‘靓仔大晒’?”李熏然猜了个七八成,还是忍不住问。

 

小护士憋着笑,指了指他,用一口浓烈港普说,“你就是咯。”

 


一边走路,一边魂游天外,李熏然忽然低着头勾了嘴角。

 

凌医生,我想吃鸡蛋仔。他放慢了脚步,对着回过头来的凌远指了指他们旁边一家人声鼎沸的小店。

 

可你吃了鸡蛋仔还能吃得下饭吗?他看了看右腕上的手表,我们准备去吃饭了噢。李熏然见过那只手表,刮痕累累的,一看就是历史悠久。

 

没关系啦。我请你吃饭,你请我吃个鸡蛋仔,不过分吧?

 

沉默了大半段路的凌远终于笑出来,露出牙齿的那种。

 

有没有人说过,你谈条件的时候真像儿科那些不愿意打针的小朋友?

 

凌远见人多,怕李熏然还没完全康复的刀口被撞到,便叮嘱他站在原地。李熏然便站在路边,看着他一边掏钱包一边走去队伍最后排队。

 

在香港治疗、养伤、交接工作,待了快一个月,除了后怕在机场那一刀埋到自己血肉里的场面以外,从他自昏迷里睁开眼,像是松了一口气,有了一次悠长假期。

 

李警官原本以为逃跑的那个犯人被抓住之前,自己还需要继续留在香港的。可是潼市一个长途电话打到他手机里,局长夸他英勇,又劝他不要太执着,那不是他一个人的过失,让他早日回去,继续其他工作。

 

他不慌,也不难过,只是有些可惜。就算现在城市交通再发达,潼市和香港始终是用小时算路程的距离,像现在这样他敲敲凌医生办公室的门,后者就欣然答应带他逛香港的机会,也许很长时间都很难再有。

 

他故意在他们行街的时候轻描淡写地把自己很快就要回潼市的消息告诉凌医生,看到凌医生一闪而过的失落表情时,他更紧地握着手里自己的想法。

 

李熏然是个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很省心的人。坚定,思维清晰,目标明确地读书升学,考警校,进刑警大队,把每一个在心里脑里闪过的念头都抓在手里,并付诸行动。同为警察的父亲曾经夸过他,他是天生适合做警察的,永远坚定冷静,擅长把事态都稳稳把握在手里再勇往直前。

 

人来人往中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呼,李熏然回过神来,抬头就见到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往自己这边冲,手里拿了个深蓝色的钱包,不时回头看一两眼。

 

警察的血液和敏感在他身体里瞬间开始飞速跑动。李熏然情不自禁搓了搓手,一只脚向后踩了一步,双手稍稍平举在自己身前,只等小偷走到自己三步以内的距离。

 

可有人比他更快,一根晾衫竹那么不体面的工具,从小偷后方精准地一撂,正好打在他胫骨上,慌乱的小偷应声而倒,手里的钱包就顺势跌在了他脚下。

 

李熏然忍不住骂了句只有自己一个人能听见的脏话,好漂亮的身手。干净利落,精准地落在人体的弱点上,很有些香港的旧武侠片里四两拨千斤的绝世大侠的意思。再看到后来而上把倒地的小偷反锁双手牢牢压着的竟然是凌医生的时候,浓黑的两根眉毛挑得更高了点。

 

但很快,两根好看的眉毛便皱在眉心,凝出几条细纹来。

 

他捡起了因为惯性被打开的钱包,一瞬间便被钱包里的一张老照片抓住了目光。

 

钱包是凌医生的没错,照片里有一个穿着白色衬衣,笑得眼睛眯了起来的他。即使是黑白的,看起来有点年月的照片,依然能看到拍照时相中人几乎要满溢出相纸的快乐。

 

可是相里面还有一个人,凌远微微侧着身,旁边还有一个抿着唇的男人。要命的是,这个男人的脸看起来那么熟悉。

 

一张他看了二十多年,熟的不能更熟的,他自己的脸。

       

凌远还死死地卡着那个小偷的双手,一抬头,远远地就见到李熏然捧着他的钱包发呆,眉头紧锁,一瞬间就懂了发生了什么。

 

围观的人打了999,很快警察就到了。手铐取代他的手咔嚓一声锁在小偷背后,凌远甩了甩自己的手腕,起身跑到李熏然面前。

 

没事了,走吧,去吃饭。

 

李熏然努力地控制情绪,但还是忍不住抬眼时一脸难以置信地看他。

 

太诡异了,他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睁开双眼,凌医生把他的掌心抓在自己手里,抿着嘴要哭不哭的样子。

 

有很多念头踩着他理智飞奔而过,这一次,他居然抓不住。

 

凌远装作没事,接过钱包道了一声谢谢便要拉他继续走。

 

其实他很期待,很期待看到那张照片后,智勇过人的李警官会有怎样的反应。

 

当然,他不敢奢望他会有过去零星的记忆,但他很满意在他脸上看到不理智、不冷静的表情,看着他皱着眉,看着他疑惑不解又无从说起的样子。


留下来吧,问我吧,快点问我。

 

一只温暖的手有力地握在他手腕上,凌远几乎控制不住内心的呐喊,险些叫出声。

 

李熏然从后面伸手抓住了凌远,两个人停了下来,面对面站着。一低头,他就可以看到他难掩笑意的眉梢眼角,明明想要扬起却努力克制的笑意,看到只有之前在他自己的梦里才见过的,兴奋的,亲切的Dr.凌。

 

凌远。

 

李熏然挫败地叹了口气。

 

我有话想和你说。

 

凌远笑得眼睛都要眯成一条缝了,瞳孔里的光彩愈发灿烂,但很快又暗了下去。

 

李警官的手机响了。

 

————————————————

 

李sir,快回来!那个逃犯抓住啦,就在玛嘉烈!

 

真的吗?

 

李警官激动得说话都差点破音。我们马上回来!

 

把手机放回口袋后,李警官转首对凌医生露出了一个抱歉的表情。对方倒像忘了原本他堪堪要说出话的情景,认真地问是不是抓到犯人了。

 

嗯,听说是想偷偷去看病的时候,被抓个正着。我们快回去吧。

 

李警官伸出手,很自然地抓住了凌医生的手腕一路小跑,好像刚刚已经说过了什么的样子。

 

凌远一边被他带着往刚刚停车的地方跑,一边还蹙着眉头,小声问他。

 

但为什么是医院,而且还是玛嘉烈?

 

你们当初受伤被送到玛嘉烈医院新闻都有报道,他为什么还要自投罗网去那里看病?

 

凌远忽然扯了扯李警官的手,示意他停下来。

 

我有点不太好的感觉。

 

一个小时后,李警官一枪打在穷途末路的犯人大腿上时,他脑子里全部都是路灯下凌远皱着眉头,对他说有点不太好的感觉的场面。

 

李警官是个无神论者。可是巧合也好,天意也好,如果当时他听了凌远的话,如果他再谨慎一点,如果他动作再快一点……会不会,不太一样?

 

徒劳而苍白的“如果”压垮了他,李警官靠在医院的墙上,双眼放空下意识地啃指甲,一分钟之前,几乎整个玛嘉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手术室的守护神凌远,浑身是血地被推上手术台。

 

一手一额全是冷汗的韦天舒嘴唇抖了半天,什么都没说出来,瘫坐在一片狼藉的急诊大厅地砖上,看着比他更失魂落魄的李警官。一个不冷静,没有任何把握的李警官。

 

李熏然做警察数年,和医院打了很多次交道,他见过命悬一线的受害者,见过奄奄一息的犯人,但在生命前,所有人的际遇都很公平,要么是生,要么是死。这个地方他也来过,凌远曾经从死神手里把他抢了过来。

 

但要是躺在生死线上的是凌远,过去的一切经验都派不上场了。他,规规矩矩二十多年的李熏然,被人捅了一刀没死,在异乡爱上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身上也有很诡异的秘密未曾告诉他。而正当他打算问他的时候,死亡的俄罗斯转盘却轮到这个男人头上了。

 

离经叛道,匪夷所思,连接紧密环环相扣得又似乎理所当然,他的脑子转不过来了。

 

就算这假设太无谓,他还是想假如一次。假如能回到一个小时前,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他不但要相信凌远不好的预感,他还要握着他的肩膀,认真地把那句话说出来。

 

我好似,中意咗你。

 

虽然只有一个月,但够了。

 

 

——————————————

 

昏昏沉沉在手术室外的长凳上游离在清醒和沉睡之际,他觉得自己手上隐约还攥着什么,长时间无意识地用力抓着,金属的标志已经在他掌心烙了个清晰可见的印记,因为激动而飙升的肾上腺却让他丝毫不觉得痛。

 

他想了想,打开了手里的钱包,抽出了那张于他而言,犹如潘多拉盒子一样的照片。

 

黑白的照片,浑圆的锯齿,发黄的岁月痕迹,以及保持着一定距离、神态却亲密的两个人。穿着黑色中山装的男人像是他的样子,另一个似乎更成熟一点的则是凌远的样子。

 

从他到香港,从他自昏迷中醒来,从认识到凌医生、爱上他之后,一个月里一连串的事接踵而来。他心里隐隐约约觉得有道门,他需要去打开,可是却无从下手。而这张诡异的照片,便是要打开这道门的钥匙之一。

 

他把照片翻过去,才发现后面,有人用钢笔写了两行诗。他见过凌远写病历,分明就是他的字。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李熏然许了一个心愿,居然心想事成。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不敢睁眼。

 

先生?一把悠悠扬扬的女声从他头顶处响起,紧接着就是贴上他脸颊的冰凉手指。李熏然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打了个抖,一直努力紧闭的眼睛骤然睁开。

 

一片迷雾,淡灰的,深蓝的,飘飘渺渺的雾气阻挡了大半的视线。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和一个白色长裙的女人并肩站在一起,沉默着把视线投向他。

 

上去吧。男人面无表情地向后扬了扬脸,他们背后,迷雾散去,逐渐显出一道道梯级。雾气越是褪去,他越是能看到这道楼梯到底有多长,有多高,通往一个看不见尽头的地方。

 

你想知道的,自然都会弄明白的。

 

李熏然一步一步地踩在石阶上,仰头就可以看到,尽头处若隐若现的,和这迷雾格格不入的彩色微光。

 

 

 

世人都热衷于听神鬼志怪的故事,但没有人会真正发自心底地相信。道理很简单,从来没有人能说得清生前死后的事情。阴曹地府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从来都只是故事中纯属虚构的部分。

 

而这个真实得让人难免觉得虚假的志怪故事,要努力相信的,只有李熏然一个。

 

不知道走了多久才终于踏完最后一级,走上了高台。

 

望乡高台,凭栏远望,看到的都是世间百态。是人间,是江湖,是天庭,是地府,是悲欢离合,是喜怒哀乐,帧帧画面像是无声的电影,一幕一幕从他眼前飞逝而过。

 

李熏然到现在一世人不过二十五六,二十多年的光景没什么值得看的。他看到的,是一个延续了千年的故事。

 

从结尾一封信,到一颗造型奇怪的弓弩坠子,再到青州倒映湖中的月光,琅琊山冰天雪地里顽强生长的一树红梅。

 

蔺晨在萧景琰面前打开木盒子,把杯子一一拿出来,揭下油纸,如数家珍。三个小杯子里,装的是分别是芷萝宫的桂花,梅岭的白梅,以及靖王府的松针。

 

木盒子里还有一个小壶,毕竟是茶,怎能没有水。当年还嬉皮笑脸没个正经的蔺晨拿起青色的小壶,打开盖子,揭掉油纸,细细的清新香气缓慢地冒了出来。

 

而这个嘛,是琅琊山的雪水。

 

 

李熏然抓在栏杆上的握得死紧,似乎一松手就会瘫倒在地上一样。

 

原来,他不需要任何人去告诉他故事,不需要任何人,包括凌远,去告诉他这一千年来,无数个日日夜夜黎明夕阳发生过的一切。

 

这些事,都是画在心间,雕在灵魂,刻到骨子里去的。孟婆汤,地府轮回,奈何桥,都无法让他真正忘记。

 

他的肉体也许会跟着轮回规行矩步走,可是他的灵魂本就应该在这千年的空气里飘荡,去注视着他的爱人。

 

日月,星辰,都是他无声而悲悯的眼。

 

银装素裹的琅琊山门,半大的少年把大氅从自己身上摘了下来,披到了另一个少年身上。被长辈催促离去之前,还不忘回过头,扬声道了一句。

 

“你开春了再来,要是我爹不肯见你,你来找我!”

 

猩红色的大氅被风扬起,仿佛舞动的火焰,逐渐远去的马蹄声成了望乡台外,他所看到的、听到的最后一幕。

 

 

栏杆外的世界恢复了一片沉寂,台内的景物终于变得肉眼可见。白石栏杆的尽头,李熏然看到一个小脸胖胖的男孩子窝在角落,木着脸盯着地板。

 

李熏然走上去,略一迟疑,半跪在地上把那个小男孩的脸轻轻地捧起来。不出意料地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他本应是没见过这么小的凌远的,哪怕是蔺晨也没有,但只消一眼,他就能认出来。童年的爱人,神情木然,眼中却都是哀惧。他被李熏然捧着脸,被迫抬头与他四目对望,刚看清的一瞬间,睫毛一动,盈盈泪水便洒在了自己皱巴巴的白衣上。

 

他的心痛得几乎失去知觉。

 

看着我,看着我。

 

李熏然伸手拭去小胖墩眼眶摇摇欲坠的泪珠,告诉我,怎么了?

 

小胖墩擦了擦眼角,却只是愣愣地看着他,像是不认识他的样子。哭声逐渐大了起来,哭得一抽一抽的,翻来覆去却只会说一句话。

 

我在等一个人,可是,我怕我等的人不见了。

 

 

这孩子是凌远的一魄。

 

背后响起一把声音。

 

那个穿着长裙的漂亮女子站在最后一阶石梯上,不知道在那里到底看了多久,看了多少,她忽然开口。

 

当年方孟韦过奈何桥,他追来了,在这里看完那封信。可后来我们才发现,他把一魄留在了这里。这个小男孩,就是他的一魄。

 

三魂七魄,喜怒哀惧爱恶欲,有哪一样是可以轻易说丢就丢的?

 

可是他留了一魄在这里等你。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放了一魄惧在这里等你。你从来没见过凌远会慌,会害怕,会不冷静吧?

 

似是听懂了孟婆的话,他臂弯里的小胖墩忽然抬起手,凉飕飕的手指忽然贴在他脸上。

 

孟婆终于动容,美目敛了下去。

 

他以为自己经过了那么多年了,什么都不会怕,其实是因为他当年把自己的畏惧放在了地府。爱一个人,爱到要寻死,爱到要舍弃魂魄,爱到等不到你会怕,在这里等到你,会更怕。

 

即使凌远不再记得之前三世任何的事,即使他当初真的去轮回了,他不认识你,他还是会扑上去为你挡那一刀。

 

因为普天之下,能让他畏惧的,只有你。

 

 

李熏然跪在地上,闭上眼,两行清泪终究还是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眼泪还没滴到手背上,被半路上伸出的一只手接住了。

 

他愕然睁开眼,看到那个茫然惶恐,状若痴傻的小男孩正在擦去自己脸上的泪痕。

 

别哭啦。

 

他笑得可真好看,不再是原本迷糊无知的样子,让他想起当初天不怕地不怕,逍遥洒脱又自在的蔺晨。李熏然眼睛还红着,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了戳小胖墩的脸蛋,他也不躲,在李熏然的手掌心很轻,很轻地蹭了蹭。四生四世,他从没见过小时候的凌远。墨黑的瞳孔,胖胖的脸颊,天真无忧的微笑,生机勃勃的样子。

 

你要带着我,回到他身上。

 

小男孩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一点点的金色荧光自他身体里飞出,环绕在他们身边,最终金光在望乡台翩翩飞舞,小男孩消失在他臂弯里。

 

回去找他吧。

 

孟婆转身,顺着来时路走下了台阶。

 

司命原本在往这边张望着,马上回到原本盛气凌人的样子,瞥了眼孟婆背后下了望乡台的李熏然。

 

快滚蛋吧,这里不能呆久了,不吉利。

 

司命把一张照片递到他面前,是他将将要昏睡时,紧紧攥在手里的那张。

 

坐得板正的,藏不住笑意的,李熏然和凌远,方孟韦与荣石,他和他。

 

带上你的东西。

 

谢谢你们。

 

李熏然双手接过照片,一边往孟婆指的那个光源走,一边把照片翻过去,看到那两句和记忆中丝毫不差的诗。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一千年的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华发三千尺,白骨无声息。

 

可是一对灵魂会记得。

 

熙熙攘攘的万人行处,总有那么一些东西不会流逝。

 

李熏然最后转了身,远远地朝着两个并肩而立的人影挥了挥手,微笑着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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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睁眼,病房外的第一缕阳光正好透入窗帘,洒在凌远的被单上。

 

李熏然回忆起这一世,一个月前他也像这样刚醒来时的情景。轻轻抬起凌远没有插着输液管的手,微凉的指尖贴在自己脸上,逐渐也捂得暖了。

 

也像一个月前那样,在李熏然眯着眼笑的时候,凌远睫毛开始剧烈跳动。

 

清晨的阳光,清凉的空气,微弱的药水味,暖而湿的指尖,爱人的笑脸。

 

凌远一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这一切。

 

天亮了啊。

 

夜尽天光,重新开始。

 

李熏然把他的手重新放回被子里,盖得严严实实,站了起来。他拉开了正对着凌远床尾的窗帘,一室阳光。

 

然后就像以前他来查房时自己懒懒躺着和他打招呼那样,很平常,很温暖,很若无其事地笑着和凌远道一句。

 

早晨。

 

你还欠我一顿饭,所以,快点好起来吧。

 

他挑了挑眉毛,莫名其妙有点不怀好意的感觉,凌远又好笑又好气。

 

 

李熏然没和凌远提起过他昏迷时,自己那趟神奇的梦游仙境之旅。但一举一动,他们熟悉得就像已经一起生活了很多年的兄弟、爱侣一样,忽然变得默契。

 

不完整的半句话,一个对视,简单的手势,然后就开始各自行动。

 

韦天舒原本来探病探得非常勤奋,有时会一脸见鬼的表情,对着他们翻个白眼。

 

凌远,你不是吧?三牛挠了挠后脑勺,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学回来的粤语。一把年纪“学人搞基?”

 

会笑会哭会怕会生气的凌远在被子下的脚一下踢在他膝盖上,对着疼得龇牙咧嘴的韦三牛挥了挥拳头。

 

再吵加你租,信唔信?

 

你爱加就加,我马上就要和少白回去了,没人管你搞基。

 

一场毫无营养的斗嘴,以秦大夫和李警官同时出现而告终。自此,韦三牛更是打着“不想推开门看到奇怪东西”的旗号,理直气壮地少来了——说得好像谁不知道他要和少白拍拖一样。

 

其实凌远大概能把李熏然的事情猜出七八成,但真正能确定,还需要归功于科主任家嘟着嘴不肯吃药的千金小姐。平时叱咤肝胆外科,统领手术室,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科主任,这一刻又气又笑又无奈,终于有点像一个一身烟火气的父亲。

 

多像你啊。他指了指小女孩,对李熏然说,你以前就爱跟我讨价还价,吃个药都那么婆婆妈妈的。

 

家欣!药唔苦噶,信哥哥。李警官在香港两个月,多亏有凌医生,粤语突飞猛进。

 

你厄人(骗人),我才不信!

 

那哥哥给你说故事?他蹲在小女孩前,坐在椅子上不安地摇摇晃晃的两条腿终于消停。

 

很久以前啊,有个仙女喜欢上一个书生。可是仙女的妈妈不许他们在一起,她和仙女说,书生命里一年后会有一劫,仙女要是和他在一起的话,也会遭殃的。

 

啊,好像TVB。要是我的话,我要去求王母娘娘,去求菩萨,让我们在一起!

 

别打岔。仙女知道之后,没有去求谁,也没有离开书生,她又回到了人间,和书生过了最后一年。

 

然后呢?书生死了?这算什么故事啊。

 

别急嘛。书生临死之前,与仙女约定下辈子再见,要仙女好好修炼术法,自己也要努力找到她。

 

很多年之后,仙女的术法终于修炼得很好,不再怕命数劫难的好。书生投胎成了一个皇子,读书读得好,武功也练得很好,好到可以和仙女长相厮守的程度。

 

我知道,然后是他们相认了对不对?

 

嗯,白头到老。

 

对了,仙女最后还和书生说了一句话,家欣你猜猜,他说了什么?

 

小女孩求知的欲望愈发强烈,头摇得像拨浪鼓,又马上点了点。

 

好啦,时间到!是时候吃药啦。

 

强行点题的李警官吐了吐舌头,笑着把药丸从护士手里接了过来,递到小姑娘面前。

 

小女孩略一思索,闭着眼把药丸塞到嘴里,仰头咕咚咚地喝水。

 

仙女说的是,幸好你按时吃药锻炼,保重身体,那我才能找到你啊。

 

站在一旁也听得一脸认真的凌医生一下子没绷着,被他这一句话逗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我要是好好锻炼吃药,保重身体,是不是也能找到白马王子?

 

肯定啊,好好活着,你们就能找到对方。就算穿行而过千万人,即使只是见过一面,你们都会抓紧这个机会,无论发生多少次都会相爱吧。

 

旁边原本听到饶有趣味的韦天舒突然转过脸,见鬼一样的表情,难以置信地盯着李警官,未几又转过头来看凌医生的眼睛。

 

这句话怎么那么熟?

 

凌医生对着三牛得意地笑了笑。对啊,这就是缘分啊。

 

 

有你这样骗小孩的吗。凌医生冲着李警官翻了个小小的白眼,笑得眼角纹路都深了许多。

 

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谁说我骗人了?

 

仙女最后那句话,分明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的?

 

李警官把凌医生拉到转角,拉到没人看到的位置,不等他回答就凑上去亲他的嘴唇。一个小心翼翼,缠绵炽烈,虔诚珍惜的吻,印在他们唇上,又烙在他们心上。

 

哇,你心跳得好快。

 

结果先作乱者没想到羊入虎口,李警官被拖入漫长的亲吻,喘不过气来才推开了凌医生,眼角发红。凌远抵着他的嘴唇,呼出的炽热气息打在小李警官嘴唇上,惹得人心猿意马了,才很慢地,一个一个字说。

 

仙女说的是,你是我永生的原因,也是我赴死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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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熏然的香港之旅,经历了两地交接、受伤入院,养伤加拍拖,再到犯人交接,两个月很快就走到了归期。

 

这次回家,他不再是一个人了。

 

去过金陵,去过琅琊,去过青州,去过北平,连同下一站的潼市,处处都可以是家。此心安处是吾乡。

 

过往履历闪闪发光,再加上在玛嘉烈医院工作的出色表现,足以让凌医生在国内几乎任何一所医院寻到落脚点,甚至已经有医院抛出了让凌远直接当科主任的橄榄枝。

 

回到潼市不久后,刑警副队和肝胆外科主任好不容易抓住了个能凑到一起去的周末,晚饭后牵着手,在潼市三月的料峭春风里压马路消食。

 

路过电影院,多年不进电影院的凌远停了步。比人还高的广告灯箱里是张熟悉的电影poster,是当年白玫瑰一样澄澈的张曼玉,红玫瑰一样明艳的梅艳芳,还有风华绝代的张国荣。

 

看到阿Paul和Monica亲吻的海报,看到电影标题两个字里串成点点星座车站的字体,凌远想到不过大半年前,还在香港听自己会错意无端端沮丧的三牛抱怨,一下子觉得好像回到了原点,大梦一场。

 

这电影,1984年在香港上映,而如今在三人中两人已逝的2016,它终于在中国内地的电影院里上映。

 

李熏然跟着他一起走了上去,更紧地牵了凌远的手,和他一起凝视那幅海报。正中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有一行字。

 

“说好会再见的,不是吗?”

 

 

落座观影,影厅里一片黑暗,终于透出缘分两个金黄色的大字。80年代的影片搬到21世纪的屏幕始终是有些失色,可是谁来这里,是为了看高清的电影呢?能在电影院的大屏幕里,看不清晰的、青涩的三个主演,看老气逗笑的香港,情怀便得到了超越三十年价值的满足。

 

最后在地铁站玩缘分游戏那里,凌远忍不住侧身悄悄在李熏然耳边说,如果是你,你会选谁?

 

你这是在给我下套啊。

 

怕什么,我就随便问一下而已嘛。

 

李熏然笑着摇了摇头,行啊,看完电影告诉你。

 

 

从电影院出来,小李警官看了看表,抢在凌主任前说话。现在八点四十,地铁尾班车是十一点三十,我们来玩个缘分游戏啊。

 

目瞪口呆的凌远顿时组织不出一句话来,愣了好久,确定自己没理解错之后才说,你认真的?

 

你不是问我更喜欢谁吗?找到我,我告诉你啊。

 

他故意向凌远眨了眨眼睛,一边挥了挥手上的车卡,一边向后退。你就直接说玩不玩好了。

 

玩,玩,玩!李熏然你个衰仔。凌远在李熏然的目光里被迫停了脚步,看着他消失在电影散场后汹涌的人群里。

 

五分钟的时间那么漫长,直到他彻彻底底被人群淹没,再也找不到时,凌远才忍不住苦笑着摇摇头。

 

其实他挺怕的,不是怕一场突发奇想的游戏里真的找不到李熏然,而是看着那么具象的场面——人来人往,他叮嘱他一定要找到自己,转眼就消失在人来人往的城市夜色中。

 

凌远莫名很恐惧,这样的场面太熟悉了,熟悉到他寒意蚀骨。他突然害怕真的没有办法在千百人中找到他,然后终有一日,这个游戏变成一个谶语,他终究还是会得而复失,与他分离。

 

自从和李熏然重逢之后,他就莫名其妙拾回了那种名为恐惧的情绪,不再像以前那样无所畏惧。

 

 

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怕自己慌起来四处乱跑,到时即使他有心要找自己都找不到。

 

对,对啊。

 

他怕李熏然找自己麻烦费力,又怕自己头脑发热四处乱跑,上演电影里擦肩而过的狗血剧情,入了闸后干脆直接站在站台旁边,看着人头涌动往车厢里挤,干脆连列车也不上。

 

电影院所在的地区很繁华,刚好又是转乘站,这一个地铁站人特别多,便修成了列车两侧都有站台的样式,一边上车,一边下车。

 

列车塞进了越来越多人,骂骂咧咧的声音随着屏蔽门关上而消失。凌远一个人站在无人的站台,目送列车飞速驶离,轰隆隆的声音和黄色的指示灯消失在隧道尽头。

 

然后,便是隔着两重玻璃门,看到站在另一边站台的,对着他耸了耸肩笑得淡定的李熏然。

 

他没走,他也没。隔在中间的车厢离开,便见到了像自己一样傻的对方。

 

凌远感动的情绪还没有系统有序地涌上心头,愤怒和委屈便横蛮地先占了高地。

 

李熏然你这个衰仔!无聊不无聊!

 

茫然,惊慌,失而复得的感觉在见到他的一瞬间爆发出来,凌远皱紧了眉头,绷紧了嘴角。刚过去一趟列车的地铁站里空荡荡的,几乎能听到他沉重呼吸声的回响。

 

李熏然隔着两重玻璃,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叹了口气,笑着等下一趟列车到,在两扇屏蔽门陆续关上前,穿过密集的人群,向他的爱人走过去。

 

唉,谁猜到我们都那么懒。

 

他其实是很想抱抱他的,把那个永远冷静自如的凌医生像个小男孩一样抱在自己怀里,可惜始终有来来往往的人经过,他只好重重地捏了一下他的肩膀。

 

我是想告诉你,有我在,你再也不需要害怕。唔,我意思是,你可以有这种情绪,但不需要不安。

 

因为我一定会找到你,也一定会让你找到。

 

那又怎么存在如果我是阿Paul,我会喜欢谁这种问题呢。我要是喜欢谁,那我就会好好地站在原地让她来找我,或者直接去找她。

 

凌远的嘴角终于松动,他本来就没有真正生这个小混蛋的气。一低头,就能看到他圆圆的眼睛,里面有一片星空,亮晶晶,熠熠生辉的。像《缘分》两个字里串成美好结构的星星,也像地铁沿线的车站,星星点点都是暖融融的光。

 

而这片星空,在他飞快地亲到他嘴唇上时暂时闭上了。

 

干什么。一时冲动在公共场合亲了人的凌医生脸上有点挂不住,想继续绷着生气的表情但又忍不住笑。人越来越多了,李熏然还往他身上凑。

    

你别往后退啊。

 

干什么呀,越来越多人了,好多人在看。

 

不是啊,你等等。

 

凌远觉得头皮略略有点痛,李熏然已经把手上半根白发放到他手心。

 

我不敢整根拔出来,听说越拔越多。

 

凌远捂着自己有点刺痛的鬓角,拈起了自己手心的一根,自己的白发。

 

在世上走过的痕迹,岁月流逝留下的脚印,树有年轮,人有白发。

 

 

金陵浮华中大梦一场,醒来人间已过四十年。当他和地府谈了一个买卖之后,千年不生不死,不病不老,他的年岁其实早就如同一辆抛锚的汽车,再也不会向前移动。他永远都活在三十岁,他失去萧景琰的年纪。

 

可如今,千年的生命,他终于有了第一根白发。

 

凌远的生命,因为李熏然,因为最后这一世等来的完满,这辆汽车终于重新向前驶去。

 

而这辆车前进的方向,不再是已知晓的结局,而是一个崭新的、未知的、漫长的未来。

 

我寄人间雪满头。

 

他把白发合在两只手掌中间,笑着和李熏然四目对视。原来老去是一件那么快乐,那么幸福的事。

 

 

归家的列车关上屏蔽门,开始平稳地发动。

 

地铁里大多都是刚看完《缘分》的观众,也许是满腔感怀要抒发,也许是,恰好他们都处在这个摇摇晃晃的地铁车厢里,和电影里Monica和阿Paul初遇时一样的情景。有人开始哼起了歌,乘客们面面相觑,一个微笑之后,便开始陆陆续续跟着哼唱了起来。

 

一首熟悉的,张国荣的歌。

 

地铁人多,凌远和李熏然几乎是紧贴在一起的。于是便听到了,凌远在李熏然的耳边也跟着轻声唱。

 

——

 

垂下眼睛熄了灯  回望这一段人生

 

望见当天今天即使多转变  你都也一意跟我共行

 

曾在我的失意天  疑问究竟为何生

 

但你驱使我  担起灰暗  勇敢去面迎人生

  

若我可再活多一次  都盼  再可以在路途重逢着你

 

共去写一生的句子

 

若我可再会多活一次  千次  我都盼面前仍是你

 

我要他生都有今生的暖意

 

 

没甚么可给你  但求凭这阙歌

 

谢谢你风雨内  都不退愿陪着我

 

暂别今天的你  但求凭我爱火

 

活在你心内分开  也像同渡过

 

——

 

Fin.

 

 

这个故事,其实早在掉坑之后开始动手之前,去和朋友看了《缘分》就有了脑洞,一点一点地扩展成整个四生四世。无人之境》最后一章阿Nick演的最后一部电影,最后一个镜头,其实就是这个故事的结尾。

如此也算是连成了一个圈。虽然因为临时决定接在《捞月亮的人》后面导致人设有点崩,写得自己不算太满意,但如果以这个故事作为终点的话,虽然跌跌撞撞不太完满,但勉强也算如愿,有始有终。

构思整个狗血转世故事的起始不过是,“若我可再会多活一次千次我都盼面前仍是你”。

希望你们喜欢。

 


January
12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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