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心祝福你,捱得到,新天地。

 

[楼诚] 七百年后(全)下

上:点我

Warning: 狗O私,文笔渣,一切都是我的锅。

*阿谢的目录   *BGM:七百年后-陈奕迅



[生生不息的凄美爱情

逾越物质 跨过世纪]

 

 

        上海,2009年。


        其实以整个展览的历史跨度而言,放在明家上面的篇幅已经是十分慷慨。这一片角落都被布置成寻常人家客厅的样子,三张颇有年代感的真皮沙发围着宽敞的茶几,台灯、成套的茶杯,角落里甚至还摆了一盆苍翠可人的文竹。也许是设计的人对那个年代十分熟悉,摆设讲究却不刻意,展出的意味便淡了许多。

 

        明家当年曾经出过所谓的“汉奸”。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明氏董事长明镜是个不折不扣的巾帼英雄,在乱世中支撑起了整个家族产业。但她的两个弟弟却进了时称“新政府”的汪伪政府办公楼,为日本人效力,当时遭到了巨大非议。

 

        抗战结束后二人死于暗杀。直到改革开放后,陈年旧事一点一点浮出水面,当年许多地下工作者的事迹逐渐为人所知,人们才知道当时明家二人是潜伏在汪伪政权中的我党人员,在刀尖上行走,信仰的坚定捍卫者。

 

        当真是一门忠烈。

 

        然而明家的这两位英雄已经算是幸运,还有更多名字依旧被埋在黑暗之下,不为人知。

 

        其实一路走过来,太多的革命、抗争、运动,看得我有点难过。一旦站在多年之后的角度再看,山河壮丽,英雄热血,都不过只是渺渺人世间的一点浪花。明家的人也好,更多连名字都没有的人也好,一辈子的信仰和挣扎竟然可以全部都被短短几行介绍说完了,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可以跨越时间,保存下来呢。

 

        也许就只有规规矩矩放到博物馆、展览厅的玻璃柜中去,冷冰冰的展品了。

 

        介绍明氏一族的展板最后,还附了几张张明公馆内部的照片,中西风格融合的客厅、卧室、书房大概是被精心打理过,然而年代太久远,即便是在刻意计算过角度、打好光的照片里,依然能看见无法掩饰的衰败和荒芜。

 

        只是……

 

        我是不是在哪里,看电影或者纪录片,见过这种风格?我皱着眉,更向前倾了倾身认真端详那幅书房内部示意照,总是有种模模糊糊,似曾相识的感觉。尤其是照片一角的墙上,欧式浅色的墙纸上悬着一幅精心装裱过的书法作品,更是隐约觉得不对劲。

 

        隐隐熟悉,却说不出个由头带来的不对劲。我在这方面懂的不多,照片里又看不清写的是什么,只能看出是楷书,笔划圆秀,整字方正,铁画银钩,看着总有点心里放不下的眼熟。

 

        程先生的名字就是在从那时候开始,闪进了我的脑海里。

 

 

        几步之外,一对母子缓缓地踱过来,母亲牵着不过四五岁的小男孩的手,软语低声地对他念展板上的字,时而又用小孩子生动的语气给他提问题。小男孩用清脆的声音与母亲一问一答,一答一问,手舞足蹈地做着各样动作,叽叽喳喳的可爱得很。

 

        小朋友兴致来了,动作难免更夸张、更热烈。小男孩大概是想把某件东西指给母亲看,手一展,恰好碰到了茶几上垒在一起的书本,不小心把其中的几本带到了地上。安静的展厅里骤然响起“砰”一声,年轻母亲脸上顿时就白了,一手搂过孩子仔细看了看他的手,又马上半跪下检查被打翻的藏品。

 

        小男孩把手从妈妈怀抱里伸了出来,指着地上的旧书,奶声奶气地笑,妈妈,好香啊。

 

        丝丝熟悉的茶花香气盈满展厅。

 

        有位穿着黑色套装的女士踩着高跟鞋急急冲了过来,鞋跟与地面碰撞的清脆声音从远至近,搅散了展览厅里疏远严肃的寂静。向妈妈确认了孩子没有受伤后,这位工作人员熟练地戴上手套,把掉落在地上的书收拾好。

 

        地上还有几片从书页里脱出散落的几篇深红花瓣,这位女士小心地把它们一一拈起,重新夹到书页中去,动作流利得似是已经做过无数次,早就见怪不怪了。

         

        我迈不出步,也许只是又一件意外,一件证明在公共区域需要看管好儿童的例证,然而我控制不了自己死死盯着那几片散落到地上的茶花。

 

        丝丝缕缕的念头在我心里荡悠悠地飘过,我伸出手,合拢收回来却发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名。

 

        程……程先生?

 

        我对我妈经常说的那些命运、注定从不感兴趣,但我今日总在想,是不是有人在我的脑袋里隐隐约约地提醒我什么。退了几步,我重新找到了那块记载了一个家族几十年里的所有起伏波澜的展板,在密密麻麻一堆字里找到了两个人名。

 

        明楼,明诚。

 

——————————————————————

 

        网上的资料不比这场展览的介绍词多上多少。“明诚”的名字更多地出现在传闻、小道新闻里,还得在明楼的光环下仔仔细细一点一点地发掘。明诚是明楼的私人助理,秘书,下级,也是明家收养的二少爷——这一身份也有史料可寻。当年明楼在大姐明镜过世后,寄给亲人的私人信件里,明楼这样称呼与自己素来有不和传闻的二弟。

 

        然而在这一方面上,竟然也有更多的八卦,据说明诚其实是明家以前的仆人收养的孤儿,后来被明家姐弟救下,这才进了明家。纵然有明家大少爷亲自教导、抚育,与后来正正经经,消息登了报的小少爷明台还是有差距的。

 

        这就与明楼本人的说法有了出入,于是有人猜测,明楼本来就与明诚不和,也许是当时特高课出事后想要拉明诚陪葬。又或许是明楼对明诚是真的本着一家人的心思,却没想到早就与自己弟弟有了隔阂,被与日本人勾结的弟弟出卖。

 

        又有人拿捏着诡秘的语气,故意说一半留一半,明示暗示说里面定是藏了些官场倾轧之类的事情。还有什么拉拢明诚,靠拢共产党,诸如此类的流言蜚语,仿佛各种主义的争执、赞同与反对,都能通过褒贬两个历史洪流里的人物命运,终于得到抒发似的。

 

        都只不过是个二流的间谍,一流的投机分子罢了!有人在后面发了个蔑视的表情,看得我莫名有点窝火。

 

        且不说是各执一词还是借题发挥,只说近年来,当年有名的、无名的革命者事迹陆续浮出水面,明氏更是其中最幸运,最突出的一个了,依然能有这么多揣测甚至中伤,仿佛过去与今日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便可以在笑谈里对这种明明应该是沉重的过去高谈阔论。

 

        不禁去想,要是当年亲自经历过这段历史的人看见这些,心情该有多复杂。然后又忽然想到了程先生。

 

        总是哪里觉得不对。我无心看那些或是隐晦,或是恶毒,甚至大言不惭的推断,站在展厅里飞快地刷完几页网页后,文字与图片都如流水。脑子里只记得几件事,几个词,于是它们便像被撕碎的纸片一样,夹着只言片语,纷纷扬扬在我脑里飞舞。

 

        老先生姓程,而程与诚同音,他的年龄也的确与明诚一辈人对得上号。被虐待、悲惨的童年,深厚的知识背景与广阔的见闻,温文尔雅的谈吐举止,老式的优雅和得体,喜欢《苏武牧羊》,法国的巴黎与马赛……

 

        其实每一个应对都不能说得上是百分之百肯定,然而在与程先生交谈来往的那半年之后,又有什么比我自己的直觉更值得我相信?

 

        想来我当初还特别好笑地对程先生说,他要是去做特工一定特别出色。他当时的反应是轻松地开着玩笑,其实仔细想想,同样有迹可循。只是现在一旦有了这个程先生竟然就是历史上,有名有姓记载在文书、资料、展览馆的介绍词里的明诚,这样匪夷所思偏偏又合情合理的猜测后,一切似乎都对得上号了。

 

        我以为自己第一反应会是完完全全,久不能平息的震惊,就像第一次遇到程先生——或者说,明诚先生时的那样,然而这一刻,只想叹气。

 

        明诚于我是陌生的,冷冰冰的一个名字,然而程先生是真实的,熟悉的,他会一边吹着茶杯里的热气,一边听我拉琴,会因为祝阿姨的俏皮话笑得前仰后合。

 

        当陌生与熟悉交错在一起,就会觉得时光是真真正正,世界上最残忍的历史——你亲眼看着光阴流逝,见证现在变成历史,目睹美人迟暮,英雄也有华发生鬓边的一天。

 

        没什么词语能形容我心里现在,这一刻更复杂的心情了。像是有很多话想说,然而又被杂而乱的震撼和惆怅堵住了胸口,磅礴的情绪急着找到出路,反而无话可说。如果还能见到程先生就好了,想亲口问他,向他确认我离奇的猜想——然而我又怎么能向一位隐姓埋名多年的长辈,打听他瞒了大半辈子的东西呢?

 

        然而又应该为他感到幸运,至少还是值得开心的。多少人根本活不过那段混乱又黑暗的战争时期,后来又出了许多事,作为明诚的身份,污名得到了洗脱,而作为程先生,又能平安到老,已经算是十分难得的幸福了。

 

        等等,当时明诚假死,到底是借了什么原因来着?

 

        我重新按回了一开始,最官方,言辞最客观又冷静的网页里,明楼与明诚在抗日战争结束后死于暗杀。如果实际上,明诚没有真的丧命,那么明楼——那位网络上生平事迹更多,成就更多,连褒贬评价、流言蜚语也更多的明家大少爷——他同样没有遭遇不测,也就说得过去了。

 

        我猛然抬头,盯着展板上明家二人的名字,一瞬间反应过来。

 

        明楼。

 

        L. Ming?

 




        有些我一直没有察觉,却隐隐约约总是存在我心里的疑问,在这个旧事逐渐浮出水面的时刻,终于演变成一场轰轰烈烈的浪潮同时向我砸来。

 

        数不清的疑问,猜测,更多复杂且抓不住的思绪,比明诚就是程先生更让我惊讶的可能性,突然毫无道理地涌了出来。

 

        我有一个非常离奇,甚至算得上是疯狂的念头。甚至这个想法还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背后已经被冷汗沾湿了。

 

        会不会?

 


        这个可能性一冒出来的时候连我都被自己奇诡的想象吓着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忽然想到这样的事情。

 

        程先生对巴黎的怀恋,以茶花作为书签的习惯,他提起那位资助他念书的所谓主人时,快乐的表情与埋怨时语气的轻快,曾经戴上戒指后来又取了下来的痕迹。而明楼的资料里显示,他曾经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于巴黎的索邦大学任教,年龄计算起来,便应该是程先生在法国求学的时期。所有细微到几乎过眼就忘掉的蛛丝马迹,似乎这一次都异常一致,聚集起来笔直地通往同一个可能。

 

        以及那支钢笔,我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好让手抖得没那么厉害,弟弟用一支有哥哥的名字刻在上面的钢笔,也许只是两兄弟感情要好而已。至于为什么会珍藏那么多年,旧了老了也不愿意换……

 

        会吗?

 


        这一段专门讲述民国沪上名门明氏的展区,最后以一幅油画作结。油画看起来已经很旧了,纵然是放到展览厅里来,理应是受了专业的护理与修复,还是透出明显的灰意来,像是温润高贵的瓷器落了灰,又像是生动迷人的老照片泛了黄。

 

        整个展厅虽然都与明家有关。然而所有藏品,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全部避开了与明楼、明诚这两个名声最大的人有关的痕迹,没有落款的书信,不加姓名的批注,模糊掉所属者的私人物品。

 

        然而这幅画是唯一一个例外,大概是有什么不能,做不到,或者是不愿意的原因。油画的左下角有一点不知道是什么的黑色污渍,圆圆的一块,边缘处还有烧焦的痕迹。而在那块污渍旁边,仔细端详,还是能看见尚未被那块黑斑完全覆盖的落款。

 

        ……Ming. & C.Ming. 即使前面被黑斑遮住了,我也能猜出在第一个Ming前应该出现的字母是什么。就和程先生一直带在身上的那支钢笔一样,一个纵然时光荏苒,再世为人,也许不会被他忘记的名字。

 

        明楼与明诚,明是他的姓,也是他的姓。那幅油画下方没有介绍词,只有一个名字。

 

        《家园》。

 

        湖光山色的地方,错落有致的苍翠树林近在咫尺,技法和笔触的稚嫩,甚至时间的流逝,也无法掩盖这幅画清新秀丽的动人之处,像是世外仙境与桃源,寄托着陷在无望黑暗中的人们最纯粹,最真挚的一个希望。

 

        这幅画我早就不是第一次看了。或许。可惜程先生那时那幅只起了个草图和寥寥几点色彩的,描绘马赛的画,后来被他因为“怎么画感觉都不会”搁在了一边,不再继续。

 

        怎么可能会画得对呢?静谧湖畔,树林之旁,早就不是当年奢望的心态了。对于程先生而言,那是一个已经实现了的渴求,是人生里真实发生了的一段,不需要再寄托在画里了。

 

        而这一幅《家园》是由他们两个人一起画的,那么,这个梦呢?

 

        我想,我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吓人。毕竟在公众场合,维持不失态已经是勉强。

 



 

        我僵在原地无法动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几步之遥的茶几上,那张早已因为岁月而模糊掉的照片,只能勉强看出是四个人站在一起拍的一张全家福。完全无法想象里面其中一个就是我十分熟悉的程先生,更难以相信照片里另一个人,也许就是程先生所有怀恋、念旧的根源。

 

        到底是凑巧,天马行空,抑或只是所有星星点点的蛛丝马迹,一下子被联通后通往唯一的可能性。

 

        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程先生说过,他也喜欢勃拉姆斯。

 

        而勃拉姆斯终身未娶。

 

        他爱上了自己恩师的妻子,于是禁忌的爱情只好埋在心底。他后来离开了心上人所在的地方,却一辈子没有忘记她。资助她演出,写了无数封没有寄出的情信,送给她自己创作的所有乐谱手稿。

 

        我很想与程先生见上一面。十分,十分想。我四十分钟前还在地铁站里对着地图找能通往上海展览中心的出口,一个小时前还在租的房子里对着一堆尚未来得及从打包箱里拿出来的行李脑袋冒烟,大半天前才和我妈通了一个提及我走了之后,崔瑶和她父亲反应的电话。

 

        然后这一瞬间,我站在展厅里,知道了我从前的忘年交竟然是一个有名的历史人物,猜测他与另一个有名的历史人物之间,大概存在某种跨越了性别与物质的感情。然后我生出了一个连我自己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喝止自己数出一百个不应该的理由,依然顽强地屹立的念头。

 

        我很想见一见程先生。也许要去问他到底是不是明诚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我很想知道,您是不是曾经有过这样一位爱人。无视伦理,无视地位甚至物质的巨大差距,比肩而立的爱人。

 

        不知道程先生自己有没有发现,他的肩膀与背部永远都是挺直的,谈吐固然因为优雅与智慧而迷人,更会因为不卑不亢和自信自谦让人心中生出尊敬。在他身上,我完全看不见一个曾经受到虐待的孤儿,或者是低声下气的仆人,甚至跟随者,甚至羸弱者,都没有。

 

        老实说,我非常,非常,非常羡慕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让他能成长到后来这个样子。

 


        当初在他面前,说了我与崔瑶的矛盾时,我记得自己还假装毫不在意地,“轻描淡写”地提到了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存在的物质,以及随之以来的观念差距。我总说我搞不懂为什么我们最后还是会那样,但其实我比谁都清楚,我们的结局早就在一开始就注定了。

 

        我努力让自己出人头地,做讲师,做演奏家,没想到在爱情上,我依旧是顽固地且毫无用处地自卑着。崔瑶她看见了,她给予过我鼓励与帮助,一心一意把我从泥潭里拉出来。但那个时候,我到底做了些什么?

 

        当时我与程先生提到这件事的时候,如果当时他愿意给我一个建议,分享一段经历,哪怕只是暗示一句,会不会当时——不,即使不是当时,哪怕是现在也不迟,会不会有所不同?

 

        我记起崔瑶临走的时候说过的那句话。她说,曲和,你总是喜欢把别人当做你选择的原因。

 

        她是对的。

 

        我依然陷在这个找不到出口的漩涡里无法释怀。然而我似乎找到了能带我出去的人,距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从前与程先生结交的时候,一段经历、一件物品都会让我好奇不已,但在这决定都只在一念之间的时刻,我却感到恐惧。

 

 

        我停在那幅《家园》前。笔触、色彩其实与后来程先生作的画相比差别很大,唯独后来他作的那幅马赛的画能看出来是同一人所绘。马赛的郊外,潋滟的湖光,苍翠的树林,似乎是上天所赐的美景,原来都是前人曾经梦寐以求的未来。

 

        冰山之下,也许是一个跨越生死的爱情故事,也许是一个团圆美满的真实人生。

 

        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如果不再用别人来做自己选择的原因,那我到底为什么非要弄清楚不可。

 

        假使我与程先生从来没有相遇,没有像后来一样投缘,他从没有对我那么好、那么关怀;假使我和明诚只是年龄跨越了几十年,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我很想问自己一句,还会不会对这个故事感兴趣。

 

        我想,算了吧,要不。看完这个展,出门一个人吃个饭,打个的回家早早洗澡睡觉,然后又像往常一样在胡思乱想和纠结里,重复这几个月来枯燥单调的每一天。

 

        然后心里的念头几乎是在准备放弃的这一个瞬间跑了出来的。我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在喊,不,我不要。

 

        我很想知道,到底什么是爱情,什么是以往崔瑶最羡慕的那种惊天动地的爱情,而我想要的平平淡淡,细水长流的又是什么。不,我当然不是想像那些洒鸡汤的爱情电影一样,用男女主角剖白心迹时肉麻兮兮的语气,说一个情人眼里出西施,然而普遍实际价值为零的答案。

 

        我是真的想知道,你怎么知道你爱他,你又是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态,走到他眼前,与他并肩面对一切。

 

        和崔瑶谈恋爱时,她父亲一直没怎么评价过我们的关系。但是当我们提出想要结婚时,崔听涛急得在我下课的路上就拦住了我。

 

        “你怎么知道你们适合过日子?”事关自己的骨肉,即便是高高在上的院长也只是个寻常的父亲,“年轻人以为口口声声说有爱情,那就够了?”

 

        纵使我对崔听涛实在说不上是敬爱,然而他这一句话里的道理,我花了整整四年才醒悟过来,才能懂得。

 

        所以我现在不信了,不信情人眼里出西施,不信爱情跨越生死跨越差距跨越物质。我耗费了四年的时间,学会了有时地位、出身、学识,许许多多外在的内在的因素都会成为摧毁坚贞爱情的凶手。

 

        但是现在有人告诉我,原来爱情,至少是某一种,某一段,的确可以跨越一切。出身、地位,经历、差异,伦理、道德,贫穷或者富贵。基督教徒们婚礼上,神父站在彩色的玻璃下,对满心满怀都是即将开启新生活的喜悦的新人们,作出最后的询问,那些句子原来也可以是真的。

 

        要是我现在不去踏出这一步,也许我会后悔一辈子。

 

 



        几乎是当下就跑了起来,但很快就意识过来自己还在展览馆,只能按捺着焦急努力减小动静,快步走了出去。要怎样回三年前住的地方,至少是比回现在这个新租的房子熟悉多了,从上海展览中心的大门到路边拦出租车短短一段路,我是跑着去的,有点东西在我心里燃烧,熊熊大火摧枯拉朽、横蛮不讲理地蔓延,烧得我一刻都不想慢下来。

 

        熟悉的地方,熟悉的楼梯,一切和三年前相比都没太大差距,一眨眼以为自己还是当年来上音进修时的模样,只是出门买了个菜,走到门前,一边掏钥匙,一边看表,掐准了祝阿姨已经到了程先生的家,才好去敲门——总不好让老先生亲自走过来。

 

        后来才知道,原来程先生肩膀和膝盖都不太好,尽管他总是说老人病,风湿,问题不大,还是屡屡被祝阿姨张罗着让他重新坐下,好好歇着。

 

        然而现在已经是三年后。我的手停在门铃一寸的地方,又放了下来。

 

        其实当年在我离开上海前,程先生就说过自己即将搬走,便不给我留地址了。刚刚在出租车上的时候,我认真地想了一下,觉得他是不愿意把自己资料给旁人,借以推搪我的也有可能。然而若是他真的搬走了,那又怎么办?照理说,就算搬走了,新房客应该也会有他的联系方式,至不济,还有祝阿姨的,或是程先生家人的。要是转手了几轮,那我就一个一个打听,一层一层地求上去……

 

        深深地吸了口气,紧握的拳头带来丁点勇气,至少是平复了些许狂热的颤抖。我就用这一只微微打着抖的手,缓慢地按了三下门铃。

 

        比刚刚想的情况还要糟糕,里面没有人回应。

 

        愣了一下,还是不甘心,又按了三下,依旧是不紧不慢的。这次终于有了响声,木门开合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您找谁?程先生吗?”

 

        我骤然回过头去。我三年前落脚的地方,住了新的住客,门半开着探出身子。我点点头,心里那团火势凶猛的烈焰重新舞动了起来。

 

        女住客点点头,突然安静了没说话。马上又因为屋子里跌跌撞撞学走的小朋友准备冲出家门,才回过神来,一手把不过周岁左右的孩子抱在怀里。

 

        她再看着我的眼睛的时候,真奇怪,我简直觉得她表情有点古怪。

 

        “您是……曲先生?”我皱着眉点头。她腾出一只手,从衣袋里掏出手机,给了我一个号码。“你打这个电话吧。”

 

 

        那团火依旧没有熄灭,甚至因为这一刻的触手可及的真相更激动了些许。等待电话接通的时候,我心里其实忐忑得很。既怕是程先生本人的声音,隔着电话反而不好问些什么;更怕不是程先生本人,被问到找他什么事的时候,我连个像样的理由都说不出来……

 

        胡思乱想之际,电话接通了。

 

        “喂?”

 

        另一头传来男子的声音。


        健壮,开朗,年轻的男子声音。





 

[文明能压碎 情怀不衰

无论枯干山水]

 

 

上海,2009年。

 

        结果我担忧了很久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我不需要绞尽脑汁想一个像模像样的原因,来解释我为什么想找程先生。

 

        通话结束半小时后,一个男人到了程先生的家门前,一边往包里翻钥匙,一边笑着自我介绍。

 

        很年轻的男子,有以前在音乐学院里经常能看见的,那种从书香门第出来的人共同的温文儒雅。肩宽腿长,英俊且阳光,表情和语气里总是带着微笑,似乎世间一切都能使他感受到快乐一样。

 

        “您好。我是明晏。”

 

        很奇怪,听到他自称姓明的一刻,我竟然早就没有了个把小时前还在展览馆里那种冷汗直流的怀疑,起初他念自己的名字我甚至还没有觉得不对,仿佛他姓明再寻常不过,甚至很久以前就知道,理应如此。

 

        他用钥匙打开了门。往日我去过许多次,几乎是整个上海里最熟悉的地方之一,程先生的家。

 

 

        扑面而来的灰尘和清洁剂的味道。门窗紧闭,帘幕低垂,只有从缝隙里透入的些许日光勉强照亮角落,没有一丝一毫居住的气息。我站在明先生背后,怔了许久才意识过来,这里竟然是我几年前,熟悉到恍如第二个家的地方。也许是因为往日因为有祝阿姨,有程先生,这里总是热闹的,至少是有烟火气息的,而当我们身处在这一个地方,总是以“家”来定义,印象也总是与人有关。

 

        人走了,家才变成了房子,似是一张照片,拍下喧闹暖热的一刻想要永久保存,却发现时间流逝使它变黄、变旧,人物的面容逐渐模糊,只剩下各自摆放在恰当位置的家具、摆件,它们的轮廓才逐渐清晰了起来。

 

        而这种寂静的清晰,终于让我猛然醒悟在展览馆里,看见明公馆内部摆设示意图时那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有些东西会不知不觉地伴随你一辈子。

 


        而我原本很想问程先生的问题,最终也没有人能告知我答案。其实明晏一出现,我就隐约知道,这世界上可能再也没有人能解答我。

 

        三年前,即将回北京的时候,我也曾经问过程先生,到底为什么要回来上海。毕竟对于年长的人来说舟车劳顿,攀山涉水,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却发现人事全非,并非所有人都能接受这种落差感。

 

        程先生原本在看报,闻言扶了一下老花镜,笑吟吟地对我说,因为我生于斯,长于斯,将来也要埋于此啊。

 

        平淡得几乎不像是在说一个人的一辈子一样。生长,死亡,游历四方后躯壳归于原点。

 

        明晏自此至终也没有告诉我这个故事的结局,我们心照不宣地把一些也许并不愉快的事实存在心里。他对我说,这一趟差完全是为了自己的爷爷跑的,很多事他也不清楚。

 

        我看着他熟练地在一堆堆打包好的纸箱中穿行、翻找,只要一想到程先生在这所房子里留下的一切都被整整齐齐地码在箱子里,心里也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感觉。

 

        “明先生。”我有点局促地站在原地,看着明晏翻来找去却帮不上半点忙,甚至还没能反应过来这大半天发生的一切。“你……她,刚刚那个邻居怎么……”张口结舌许久都没能组织好语言,咳了一声权当掩饰尴尬,“你认识我?”

 

        闻言,半跪在地上的年轻人忽然抬了头。他把一只不大的手提箱从纸箱堆中提了起来,放在最靠近我们的一张桌子上。

 

        “程先生给处理他后事的人留了信,提到要给中央音乐学院的曲先生寄一封信。”他打开那个陈旧的箱子,“可我爷爷问过了,说中音的曲先生已经辞职到上海音乐学院去了。我猜,你也许会再回来这边一趟,所以就拜托邻居,要是有一位姓曲的先生找这一户的住客,请给我打电话。”

 

        我一愣,知道我到上音来的人寥寥无几,更别说是还在中音的,想来想去大抵也只有那一个。“你的爷爷认识中音的人?”

 

        “嗯啊。”他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抽出一张,仔仔细细地擦了擦手提箱边缘并不明显的灰尘、污渍,一边回答,“我爷爷早些年在中音教过钢琴和外文歌,唔……算是认识他们的崔院长吧。”

 

        明晏看起来约莫三十左右的年纪,他的爷爷算起来也该至耄耋。上了年纪,崔听涛的朋友,教过钢琴,也教过外文歌……倒是和我记忆里另一个模糊遥远的形象逐渐联系了起来。

 

        仿佛是有这么个人。我努力地回想崔瑶曾经提到的那个远房伯伯,她小时候最喜欢看见这位总爱拿着许多花色极好看的棒棒糖,唱着孩子们听不懂的法语童谣哄他们玩儿的亲戚。我刚进中音不久的时候,她来找我的时候还曾兴高采烈地告诉我老先生曾在中音客串了几节课,只可惜早在我入学的时候,这位老先生已经离开中音了。

 

        我顿了顿,努力把记忆里一点一滴的蛛丝马迹提炼出来,然而又觉得不对,眼前的人姓的却是明。上个世纪早已模糊的老故事像是一个巨大的谜语,越是难以置信越是要往前走,才能勉强在斑驳的依据中窥见一星半点的清明。

 

        “恕我冒昧,你的爷爷是……崔黎明,崔老先生?”

 

        明晏愣了一下,很快又笑着点了点头。得到确认后我反而舒了口气,心里的拼图一块一块归到原本的位置,逐渐显示出图像的轮廓来。也是,程先生的亲友里有姓明的,理应是再正常不过了。

 

        也再好不过了。

 

        我们都没说话。他回答得十分坦然,脸上那种似乎从不消散的阳光笑意甚至更深了些,对话里的微妙和隐晦都因他坦然的态度消散不少。生活中的明晏一定是个十分讨人喜欢的年轻人,阳光开朗,风度翩翩却不给人距离感,隐隐约约还能瞧见一些程先生的影子,然而又不十分像。

 

 

        明晏告诉我,程先生是在梦里去世的。他的爷爷告诉他,程伯伯这个岁数了,又是寿终正寝,是“笑丧”,不需要有太多遗憾。他到上海后依照程先生留下的嘱咐替他处理后事,收拾这所房子留下的东西,程先生早就把东西归置好,他只需按照他留给自己的信处理就好,寄出的寄出,销毁的销毁。少部分大概是有特殊意义的东西便放到一个手提箱里,到时带回北京交给崔老先生处理。

 

        手提箱里整整齐齐地码着许多东西,书籍信封,或精致或朴素的各色盒子,杂七杂八的,却干净整洁,看得出来是认真收拾过的。

 

        明晏说他并不认识程先生,这一趟差纯粹是为了爷爷。他是个中西近现代文化比较方向的学者,偶尔写写文章,替大学时的损友们跑跑腿,干干策展、摄影的活儿。天南地北四处跑了这么些年,没少被父母隔着越洋电话抱怨,爷爷反倒是家里唯一一个理解甚至支持他的。

 

        他向来与爷爷最亲,因此爷爷仔仔细细交待他这趟任务时,几乎是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下来。然而来到了上海,打开了这扇门,才逐渐察觉出这趟差事到底有多困难。

 

        他没有明说。但我知道我们都是一样的,看着一个看似平淡的故事,越是走进越是发现过去逐渐浮出水面,错愕,怀疑,震撼,然而愈是害怕愈是忍不住靠近,想要知道这个故事的更多。我们站在万籁俱寂,一切归于尘土的结尾,追溯到还有欢声笑语,灯火烟花,活生生的人和事的过去。

 

        我问明晏为何不认识程先生,依然能把这么多事情打理得整整有条。明晏收了笑,只说了一句让我久久回不过神来的话。

 

        我爷爷交待我,一切听你程伯伯的。以后我死了你们尽多大的心,现在就尽多大的心。

 


        明晏从手提箱一叠薄薄的信封里抽出一封,递给了我。地址、邮编一概空着,只有收信者的名字,依旧是程先生熟悉的笔迹,“曲和先生收”。仿佛看着他拿着钢笔,一笔一划在送给我的书扉页上签名还是昨日的事情。

 

        “虽然我不清楚程先生的身世,但能猜到他应该和我爷爷有很深的渊源。”他摊平手掌耸了耸肩,“上一辈的人和时代太多不能说的东西了,我不敢多问。”

 

        手指收紧,信封一角硌在掌心,我挣扎半分钟后还是把信原封不动地收到背包里去。

 

        我没有忘记那个最让我难以理解,难以释怀,却又最难以问出口。总不可能开口对明晏说你想不想知道程先生与崔老先生到底有什么渊源,而他是不是有一个爱人,这个爱人又是谁。

 

        然而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不愿意再后退。

 

        我问明晏,不知道他是不是有程先生的照片呢。我只说自己以前和程先生交情颇深,想要一张他的照片留个念想。明晏皱着眉想了想,告诉我他没有,可是可以帮忙问问他的爷爷,老先生大概会有。

 

        明晏掏出手机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手机屏幕是一张合照,他骑在单车上对着镜头开怀大笑,快门按下的一刻连眼睛都笑得眯了起来。而在单车后座,坐着个长发披肩的姑娘,俏丽的丹凤眼里都是快乐与满足,一手揽着明晏的腰,一手高高举着一束火红的玫瑰花。

 

        明晏注意到我的眼神,回头对着我笑了一下。

 

        “啊,抱歉。”我讪讪地挠了下刘海,“我不是故意的。”

 

        “这是我未婚妻。”他还把手机往我这边移了一点,声音里都是难以掩饰的雀跃与兴奋,“啊对了,我们下下个月结婚。曲和,我可以叫你曲和吧,我一会儿把请帖给你,到时候来喝我一杯喜酒,好不好?”

 

        我笑着点点头,真诚地恭喜他。至少我摸上门来,又问了这么多与程先生有关的东西,他没把我看成是一个好事,或者是喜欢窥探人隐私的人已是万幸。

 

 

        打给老先生的电话很快就接通了。明晏对着话筒说了一下已经找到了程伯伯说的曲先生,又说了我想要一张程先生的照片留念,问爷爷能不能帮忙。我正站在桌子边打量手提箱里的每一件东西,明晏却忽然把手机递到了我的面前。

 

        他的表情也有些奇怪,像是不解,“爷爷说,想和你说几句。”

 

        我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

 

        “……喂?”我顿补了一句,顿了顿,觉得面对这样一位老先生,这样的开场白大抵不够礼貌,又补了一句,“崔先生,您好。”

 

        不知道到过了多久,连一直留意着对话的明晏都露出了疑惑的神色,我也只听到细细密密的电流声。即将要对明晏说电话大概是信号不好时,才听见听筒另一头似有若无的一声叹息。太低了,几乎有一刻我以为自己只是幻听了。

 

        依旧没有人说话。我有点不知所措,手机搁在耳边放了下来又重新递回耳边,还是把它还给了明晏。明晏接过电话,喂了两声后不再说话,大抵是另一头的崔老先生重新开了口,而且说了许多。明晏一直都只是安静地听,偶尔说一句嗯、好,点点头,然而脸上疑惑不解的神色更重,目光不时飘到我身上,更是让我不安。

 

        明晏挂了电话后不久,手机又短促地响了几声。他走了过来,把手机放在我们两个人的面前,我们看着由崔老先生发过来的图片一点一点地加载,从上往下缓慢地显露出来,模糊的影像逐渐清晰。

 

        照片完全加载完毕的时候,我脑袋里一片空白。转头去看明晏,他也是彻彻底底地愣了,看着我的眼神里有难以掩饰的震惊。

 

        是张全家福,正正就是上海展览馆里,放在明氏展区的茶几上的那张,只是这一张清晰许多,四个人的面貌都能看清。


        黑白的照片已经由于岁月流逝变得晦暗泛黄,手机翻拍后更是有点失真。温婉贵气的女人穿着皮草,坐在前排。后面站着三个男人,站在中间的稍微高大、稳重些,站在旁边稍远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嘴角弯弯地笑,站在稍近一些的三十上下,眉眼沉稳,看着镜头的神情不卑不亢。三个人都是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即便是放到当下来,依然能用作杂志封面的俊朗。

 

        然而我与明晏错愕至此,恐怕也是因为,里面更年轻些的男人大概就是明晏的祖父,崔老先生了,明晏与照片里几十年前年轻的男人几乎一模一样。而里面站在另一角的男人,我竟然能看见一张凝视了三十年,熟悉的脸。

 

        我的脸。

 

        其实并不十分相似,只是眉梢眼角,总会让人想起另一个人的感觉。除此以外,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理暗示太猛烈,我的确能从这个人年轻的面容、姿态上找到程先生的影子。

 

        站在的寂静居室里,我清晰地听到自己的乱成一团,近乎吵闹的心跳声,砰砰砰地吵得我心烦。我与明晏盯着那张照片沉默了许久,谁也没有多问,多说一句话。相中的人到底是什么人,各自又是什么身份,我是“心怀不轨”,明晏大概是这段时日“心知肚明”,因此这个时候只需要细细一想,一切便自然而然地水落石出了。

 

        我觉得离奇,然而又觉得一切有迹可循,早应如此。程先生与我相交的那段短短的日子里,许多原本觉得意料之外的东西也能解释了。第一次见面时他的神情,说的话,后来乐于与我谈天说地的友情,许多事情一下子都连起来了。包括明诚与程先生,我与程先生,甚至是明楼与明诚,程先生口中的所谓“主人”,他的爱人,一切都骤然回到了拼图恰当的位置之上。

 

        那么,这张照片里,站在崔老先生和程先生中间的男人,想来也就是明楼了。

 

        L. Ming.

 

        经过这么一出惊吓和揭露,再是有什么不好意思问的,也不再是难以出口的东西了。我指着屏幕里的明楼,斟酌再三,认真得几乎严肃地问了明晏,“你觉得,他会是谁?”

 

        明晏点点头,原本已经张了嘴要回答,忽然又抿了唇,蹙着眉盯着我的表情看了好一会儿,“你……知道了?”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又觉得想释怀地笑出来。我自己挣扎许久,不知如何开口问这样兴许会讨他嫌的问题,如今听他的语气,竟然像是早就知道了一样。也对,既然像我这样与程先生仅仅是有过谈话的外人也能一点一点地猜出来,这些日子里,他替程先生料理后事,接触了许多他的事情。再加上崔老先生对程先生的重视,他会与我有一样的疑问与猜想,自然是再正常不过了。

 

        明晏重新露出了他阳光而快乐的笑容。他在手提箱的一个角落里抽出一张软而薄的信纸,递了给我。

 

        “大概是一个很美好的爱情故事。”

 

        他笑着回答我,不再多说。语气里有向往,有感动,有后人窥见前人故事最后美满收场时,所特有的那种怀念及满足。我能听出来,因为这些情绪,我也是一样的。

 

        信是明楼写给明诚的。开头原本是“亲爱的阿诚”,亲爱的三个字后来被划掉了,只有阿诚两个字。

 

        “我这一生里,似乎从来没有正经地给你写过信。不符合纪律固然是一个原因,大概也是因为认为不需要。无论何时何地,我们总在一起,许多话也无需说出口。在巴黎时,我常羡慕楼下经营面包店的Aída小姐,听着她叉着腰与丈夫争执这个月店铺里的水电费,争吵的话像诗一样好听,我才发现法国人原来吵架和调情一样好。我们似乎从不吵架,毕竟总能明白彼此心中所想,于是,连写信也变得无意义了。”

 

        心脏狂跳,我读得很快,跳着句子地阅读。明晏凑了过来,看着信上密密麻麻的字轻轻叹了一口气,说这封信是在程先生床头柜上找到的,夹在他的日记里,应该是明楼先生去世前给他留的。

 

        “其实还在上海的时候,我曾经偷偷地写过遗嘱,寄存在苏医生那里。一旦我出了事,便会有人安排你撤离,把信交到你的手上。但又怕说出来惹你生气,于是一直没有让你知道。然而如今,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大约我已经做了那个先走一步的坏人。我以前曾说过,希望你能比我先走一步,我便可以照顾你了。很抱歉,这次失信了。但我相信你一定能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好好照顾自己,好好活着。”

 

        明晏咳了一声,沉默着递给我一张纸巾。我抬起眼,抽抽鼻子,才发现自己眼角已经有了湿意。接过纸巾,想对明晏说声谢谢,他却扁了扁嘴,“很正常,我第一次看它的时候也这样。好些年没哭的大男人,眼泪珠子像不要钱似的。”

 

        我被他夸张的表情逗得笑了出来。

 

        “其实这些年来,我偶尔会想,要是当初没有把你从桂姨那里带回来,我们会以怎样的方式在人海里相遇、重逢。而要是这些年里没有你,我的一生会是怎样的。越是想,越是会觉得后怕,转而又会庆幸。阿诚,我这一辈子面对你总是不好意思说些好听的话,现在深夜里握着笔,思来想去,脑海里浮现好几种语言里的我爱你,却只想对你说一句,能遇到你真是太好了。

 

        因为这些年来有了你,我才有了足够的勇气,能勇敢地想象没有你的人生。”

 

 


        太阳在人们没有留意的时候逐渐向西移动,日色依旧明亮,只是逐渐有了金黄柔和的意味。转了两趟地铁两趟车后,我在下午与黄昏的交界点抵达上海的市郊,一片清静寻常的院子前。

 

        的确十分寻常,连带里面小小的一个坟墓都是这种简单的风格,四四方方的一个,没有墓碑,仅靠明晏告诉我墓前有一丛矮矮的茶花才能辨认出来。院子里还栽着许多植物,叫得出叫不出名字来的都有,郁郁葱葱地随着微风摆动,宁静却不会死寂,只听见耳边轻微的风声、树叶花草拂动的声音。

 

        明晏告诉我,程先生的遗嘱里相关的只有三个要求。第一个是与他带回上海来的一个骨灰坛子合葬,第二是葬在上海,至少是周边。第三是,自己放在书房保险柜里的一个木盒子陪葬。明晏处理时,发现盒子里只是一套十分老旧的画具。

 

        我站在墓前的这一刻,是我这一天,这一年,乃至是这么多年来心境最平静的一刻。过去疑惑的,愤怒的,失望的,已经逐渐离我远去。

 

        在墓前鞠了三个躬。我轻轻地说了一句,明诚先生,谢谢你。

 

        微风吹过,这句话便飘得四处都是了。我却觉得,他应该是听到的,就像以往总是慈爱又关怀地看着我,对我说话时的样子一样,他现在大概会对着我点点头微笑。

 

        即将离开的时候,我闭上眼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夹着花草鲜香的空气,又想起了那时候问明诚先生的那句话。我问他为何要攀山涉水,不远万里回到上海。那时候他回答我的是,

 

        “我生于斯,长于斯,将来也要埋于此。”

 

        有信仰,有爱人,有战友,有伴侣,有过家更有过国,最后魂归故土,长眠此地。人生至此,已经十分完满。

 

        我睁开眼,恰好看见日影即将西斜,灿烂的金色阳光照在远处的山坡上,照在小小一汪湖泊上,闪闪发光得让人如在梦境。隐约觉得这个地方似曾相识,才发现这里是湖畔之旁,树林之侧,风光绮丽,是程先生……明诚,曾经画过的那幅《家园》里的情景。

 

        是他们曾经有过,又一起实现了的梦想,也是一个最美丽,最好的地方。


        而这一片土地之下,长眠着一对被时光温柔宽厚地遗忘了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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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和与明诚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一模一样。明台只是很想再听一下阿诚哥的声音。

 

 


[仍然能送你儿时玩具 老地方抱着一起安睡

七百年 随年岁记忆老去]

 

 

上海,2008年。

 

        这是我回到上海的第十七个年头。人老了,过去的时间太多,概念也逐渐淡了。还记得十多年前回来的时候,安顿好了,我还有精神能上北京去找明台,看着他牵着小孙子,这么小一个,嘻嘻哈哈的和他爷爷小时候一模一样。

 

        当真是久别重逢,满打满算马上就六十年了,依然一眼就能认出这猴子精。如今已经是爷爷辈的人了,我比他还大几年呢。

 

        我把我们几十年前离开上海时,带在身边的那张全家福,还有我们在马赛唯一的合照都给了明台。我知道要是他还在的话一定也会同意的。我们这辈子不便言之于口的情况太多,照片容易惹麻烦,这辈子感觉正正经经拍过的生活照,也就只有这两张了,算是给小家伙留个念想。

 

        小孙子很懂事,特别可爱的,几岁的人儿小小个粉团子似的,我看着心里头也欢喜。明台一手还牵着他,一手拿着全家福看,笑着笑着就掉眼泪。照片里的大姐还是那么年轻温柔,照片里敢把天都戳一个窟窿的明台却已经成了牵着小孙子手的白发老人。我嫌他在小辈面前还这样,结果小人轻轻甩了甩他手臂,举起肉呼呼的手要爷爷抱,一个劲地往明台怀里扎,一边还特别小大人儿似的说爷爷别哭。

 

        对了,小孙子姓明。我没说什么,虽然觉得打眼,但要是问我,心里头肯定还是支持明台的。他自己一辈子姓了崔,儿子出生的时候又怕惹麻烦连累了家里人,到了孙子这时候总算有机会了,他就和儿子商量了起了这么个名字。

 

        我问小人,知不知道自己名字什么意思。小人脆生生地回答爷爷说是海晏河清的意思。我又逗他,那你有没有个妹妹或者弟弟叫明清啊?

 

        小人的爷爷拍了拍我肩膀,说阿诚哥,计划生育呐。再说了,你这什么怪名字。


 

        明台说自己再没回过上海。

 

        回上海的路上,我在想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回到那儿去。对于明台来说,上海和家是划了等号的,人没有了,再去也就没有意思了,倒不如一直在心里留个当年十里洋场旧上海的念想。

 

        小孙子起了个这样的名字大概也是这么个理。然后又想,对于我来说上海和家依然是划等号的,只不过漂泊了太久,即便是现在她早就面目全非了,还是经常想着要回去,至少看上一眼。

 

        我想和大哥一起回我们的家。生于斯,长于斯,将来也定是要埋于此的。

 

        然后转眼就是十多年了。年少的时候,一两年的相聚别离永远看不到尽头,两三年像是一辈子,现在要是回头再看,十几年时间竟然一眨眼就过了。

 

        上海现在真的很好,很好,我们那时候的上海滩够漂亮了吧?现在竟然还可以更好。新浦东,虹桥机场,入云的高楼,密集的立交桥,人来人往,比几十年前的巴黎说不定还要好。

 

        我年轻的时候总是精神紧张,连带着作息习惯也规律到严苛,只怕哪一日要做的事还没完成自己就先病倒了。去了法国以后,又是为了照顾大哥,担心以后老了,总得要有一个手脚灵便些,递个水、做个饭,来来往往的也方便些,于是一直留意着自己的身体。没想到现在回到上海倒便宜了自己,到了九十了身体还算康健,只是偶尔天气变化时关节以及旧伤会隐隐作疼。

 

        后来年纪实在是大了,腿脚不灵便,每日上上下下,无法不向岁月投降,就雇了个护工。说是护工,更像家政,只是帮忙买买菜,搞搞卫生。是位姓祝的年轻母亲,苏州人,听明台说还是阿香的一个亲戚,很可信。解放后,明台也是偶然才重新和阿香联系上的。我不过在电话里抱怨了一句天气不好腿遭罪,他便立马替我做了主。

 

        小祝说话带着明显的苏州口音,婉转得像唱歌一样,听着她说话我心里总是惬意得很。她刚来的时候,不止一次笑着抱怨自己没什么可做,说我身体强健得很,能走能动的,是要活到一百多岁的福气。我被她逗得在摇椅上笑得直不起身来,结果还得她拉我一把。

 

        不过后来我倒是麻烦了她不少,年纪大了,就像是机器用久了,零件锈了,走不快乐一样,很寻常的一件事。曲小友走了之后,我连出门的次数也少了许多,有时在家看看书,浇浇花,写写画画,读读报纸一天就过去了,十分快。

 

        年初春风料峭的时候难得出门一次,倒是遇到了故友,巧得很,还是从前在巴黎工作时结识的老朋友,当时他又刚好和一位在市政府工作的小友一起。当时市上海刚开放了市博和几个纪念馆,又忙着筹办两年后的世博会,一心要抓些文化上的机会发展,寻根过去,放眼未来,恰好就在处理从前租界一带还剩的老房子。

 

        旧友知道我籍贯在苏杭一带,往日又恰好做了些相关的研究,便问我可否帮忙牵牵线,整理些资料。于是便有了后来促成了这个百年展览的,以及再次回明公馆的机会。用的身份可好笑了,扯谎都不用打草稿,我自己都不愿意回想。

 

        只可惜回明公馆的机会只有一次,小半个下午。策展的叶先生祖上就有从前在法租界住过的人,对这段历史特别感兴趣,时常亲自上门替我整理些资料,问我许多问题,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记了下来。明公馆的翻新和重开还是他先提出来的,我没多问,只听他说是祖上的曾祖曾经受过当时明董事长的恩惠,家里人一辈一辈地把这件事与后人重温。

 

        只是听着自己曾经无比熟悉的人与事被别人娓娓道来的感觉,实在有点复杂。也许对于他们而言,只是一件久远的故事,甚至是得写在书里的历史,然而对于亲身经历的人来说,却是活生生,的的确确发生过的一切。

 

        我一直不曾忘怀我与大哥曾经许下的那个,要亲口对大姐坦诚我俩的事的承诺,然而几十年过去了,却又在故地听着后辈以追忆过去的口吻,试图描绘一个口口相传的遥远故事里形象模糊的明董事长。有时会觉得过去的一切离我很近,有时却觉得它离我太远,仿佛是别人的,或是我上辈子的故事了。

 

        叶先生搀着我,站在明公馆大门的阶梯下的时候,很是感慨地对我,也可能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幸好,幸好都已经洗雪了。我拄着拐杖没说话,只怕一开口,便不得不在故土上演一出过去几十年作为程某某已经熟悉不已的戏剧,彻彻底底成为一个外人,评点明楼与明诚过往所发生的一切。

 

        不过,幸好,真的幸好,我们的师长、战友、后辈都已经,或是将来,终于可以在这个如今安泰繁荣的一方天下里,让世人知晓我们曾经埋在污秽与黑暗中的信仰。


        打开明公馆尘封已久的大门时,我却在想,我与明楼终究是可以堂堂正正,以一个中国人,爱国者的身份踏进明家的门了。

 

        我们两个人,几十年来都活成了一个人,如今我再踏入这个门口,当然是与我们俩一起一样的。

 



        随行的专家、学者和记者十分认真地研究洋房的风格构造,大户人家的装潢摆设,甚至一本书、一个茶杯、一盏台灯背后蕴含的故事,做好了十足的准备,几乎能把旧上海明氏企业的跌宕风云倒背如流,介绍明楼、明诚两个人的潜伏生涯,知道的甚至比我还多。

 

        然而于我,这里的一切都没有丝毫值得放到博物馆里去的珍贵价值。它们不过是明台拿着水管心不在焉浇过水的花园,是阿香不小心碰坏一个角的花瓶,是明长官深夜太阳穴跳得欢快,依旧坚守在书桌旁一页一页地算那些账目时,陪在他身侧的一盏暖灯。

 

        我甚至还能记得当年刚从巴黎回上海后的那个除夕,就是在这个花园前,我们忙活着给明台善后之后匆匆忙忙在十二点前赶回了明公馆。站在门口,感觉汪芙蕖的鲜血浓重的腥味还盈于鼻尖,寒风刺骨,筋疲力尽。然而这一切都在看见房子里暖黄的灯光,闻到阿香做的松子鱼鲜美的香气时烟消云散。

 

        明楼的手蹭了过来,隔着手套握了一下我的手。他另一只手忽然从自己的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纸包,在我面前晃悠了一下,笑得十分得意,隐约还带点期待的意味。

 

        “下午出门的时候碰见了有几个孩子在街上叫卖,就叫李秘书停车下去买了些,喏,给你玩儿。”

 

        我接过他手里的纸包,拆开一看才发现是好几根烟火棒,插在地上爆花儿的那种。他随便挑了两支花样好看的,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半蹲在地上一边点火一边继续说着话。

 

        “我记得你刚来明家的那个元宵节,明台不知道从哪儿讨来了一捆烟火棒,吃过元宵后就跑了出来闹着要放。”

 

        他撑着膝盖站了起来,退回来与我并肩看着那片璀璨的烟火。

 

        “那时候你眼巴巴看着,又不敢靠过来的样子我还记得。那时候我看着你,就在想,我大概知道大姐为什么总想着把最好的东西都给明台了。”

 

        我们听到鞋跟打在地板上,嗒嗒嗒地靠近大门时的响声逐渐大了起来。大姐堪堪推开门之前,他飞快地凑了过来,冰凉的嘴唇在我耳垂上碰了一下。

 

        阿诚,我们到家了。他说。

 

 

        叶先生原本以为我的出神是因为累了,连忙问我需不需要回去休息。我笑着摇摇头,推说自己只是有点闷,便问他是否方便带我转一下大名鼎鼎的明公馆。

 

        一楼的玄关,客厅,餐桌,二楼大姐、明台还有我从前的卧室,宽敞的楼梯,明亮的窗户,一切都与我们当初匆忙离开时差别不大,只是积了些灰,显得暗淡了许多,除此之外依旧是印象中那个常年播着周璇的大房子。我原本其实是有些害怕的,只害怕亲眼目睹这里堆满了灰尘、泥土与碎木屑,四处结着密密麻麻的蜘蛛网,成为了破落灰败的遗迹。幸好,我总不需要直面这样残酷的境况。

 

        我想,明台不愿意回来上海自然是有道理的。

 

 

        明楼的套间自然是研究的焦点,书房与卧室里都站了好些人,拿着相机、本子各自忙活着。明公馆有我太多的回忆,这里尤甚,其实我是不愿意看着一群人站在这个房间里,带着手套翻找这里的东西的。我总是没办法理智地面对一些特定的东西,于是想象了要是让我在现场,看着我们在马赛的那栋房子被下一任房东清理收拾,只怕也是要难过的。

 

        然而却不敢,不忍,也不能离开。明楼的房间我是一直都有钥匙的,只是他书房里的许多抽屉即便是我也从不会好奇。组织自有组织的纪律,更何况我们都知道彼此之间能说的一切,不能说的,大概也只有几十年之后再借着旁人去翻找的机会,窥探上一两眼了。

 

        当初离开上海前,我们早把这书房里稍微有点擦边的东西都销毁了,如今再打开,不过是好些被虫蛀了,被老鼠啃了好些无关痛痒的文书罢了。倒是其他杂七杂八的玩意被那些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仔细研究。明楼年轻时习字的文房四宝,背着大姐偷偷运回家里、撕掉封面的杂志,好几支码到一起剩下小半的明家香,只剩骨架子的茶花花瓣,甚至还有我与明台偷偷藏到抽屉深处,封面是身姿曼妙的旗袍女郎的月份牌。

 

        我的目光停留在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捧出来的盒子上。从明楼往日放他那些宝贝袖扣、手表的柜子下找到的,方方正正的一个木头箱子,扁扁长长的,倒是与柜子上方的名贵装饰品格格不入。

 

        我当然认得这个箱子。便是再忘了别的,这个印象太深,忘也忘不掉。

 

        我轻轻挣开了叶先生搀扶的手,很礼貌地问小伙子能不能把这个盒子给我看一下。小伙子还带着口罩,小心地把盒子放到我手上的时候还隔着口罩模糊地说了一句,灰有点多,老先生您悠着点儿。

 

        我打开盖子,里面果然是一套画具,与我印象中的一模一样。十分陈旧,早就看不清各种工具、颜料的颜色,像是随着公馆里的整个世界都镀上了一层灰一样。


        然而我却永远不会忘记它们原本的样子,当初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明楼在我面前打开这个盖子的时候,世界正是因为这些画笔、颜料才有了颜色。

 

        这套画具,是我最初到明家的时候,明楼送给我的第一件礼物。长达数月的时间里,我一直都在害怕他总有一日要反悔,把我送回那个充斥着尖叫与哭声的孤儿院,那时候甚至连他责骂明台顽皮,我也羡慕,羡慕他把明台看得这样重,会为他动气。他愈是对明台生气,我便愈是勤奋、小心,努力吃饭、睡觉、劳动,只希望他能多看重我一些。

 

        他一定是知道的,也许早就看穿了。即便往后明楼也送了我许多礼物,从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到昂贵败家的东西,甚至不乏意义重大的。然而八十年过去了,我还记得他送我这份礼物那天,他把伞忘在学校了,冒着雨赶回来,怀里用油纸仔仔细细包好的东西居然丝毫没有沾湿。

 

        他兴致勃勃地让我打开,见我愣着不动还直接替我掀开了盖子。从没有人对我这样好,不止是送我礼物的好,还是把我放在心上的好,对于十岁时的我几乎是无法想象的,震惊得连一句谢谢都说不出来。我甚至连哭都哭不出来。

 

        “阿诚,以后喜欢什么就告诉大哥,好不好啊?”他想摸一摸我的额头,在沙发上蹭了蹭手里黏糊糊的雨水,轻轻地碰了一下我的额发,“松仁糖,巧克力,小人书,大姐给明台买的,我也要给你买,好不好?”

 

        那一天,以我抱着他的脖子哭到吃饭时间告终。没有人,或许连明楼自己也不知道,他的一份礼物对于当时的我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对叶先生提了个不情之请,说这是我故人的东西,后来辗转到了明家。虽然程序上不太符合,但实在是太想要了,无法不对叶先生提出这样的请求,请求这件无关紧要的旧物能否留给我。

 

        后来我也终于如愿以偿地得到了这个足有八十年历史的老箱子。自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机会回去明公馆,然而我知道自己心里已经十分满足了,回到上海,回到明家,一切已经如愿了。

 

 

        回到上海之后,我开始偶尔梦见明楼。

 

        这事其实很玄妙,在列宁格勒的时候,其实还有控制梦境的课程。控制不做梦,做什么梦,控制不说梦话,通通都有理论与实践支撑。我甚少做梦,更遑论梦到明楼这个日日夜夜,朝夕相对的人。

 

        只是后来放松了下来,年纪也大了,睡眠质量不好,这些东西也就没有用处了。还在马赛的时候,习惯了半夜枕边人动作大些会惊醒,没有动作也会惊醒,必须得握着他的手腕坐上一会,确认许久指尖的跳动规律有力,才老老实实地把他的手塞回被子里,重新闭上眼。

 

        久而久之,便连梦都不做了。这次重新开始做梦,甚至还有点新奇的感觉。

 

        只可惜每次做梦,梦醒之后我总是不记得梦里的场面,只记得里面有明楼。于是每天入睡前,需得先与自己确认一遍,要问明楼,你好不好。

 

        侬还好巴啦?

 

 

        过去的半个夏天都在为叶先生写资料,终于闲了下来,又碰上了2008年北京奥运开幕。那天晚上我就守在家里那台小小的电视机前,看完了全程。

 

        你一定想象不到到底有多美。

 

        火树银花,灯火璀璨,盛大的欢呼与热闹照亮北京的夜空。


        奥运开幕式的那天晚上,我给明台打了个电话,两个人一边看电视一边聊天。我问他那边烟花那么多,吵不吵,明台说,当然吵,狗都叫个不停。我们两个隔着电话线,一下子都笑了。

 

        最后,中国拿了奖牌榜第一,整好一百面奖牌,十全十美。你肯定很难相信吧,我当年刚到巴黎的时候,你给我写信告诉我看报纸的时候,看见了刘教授远渡重洋去参赛的消息。那时候你在信里说,真好,阿诚,真好,至少让更多人知道,我们不是东亚病夫。

 

        所以我想,你一定很妒忌我,现在能坐在这里,看着一块一块奖牌都归在中国名下。现在的上海很繁华,很热闹,大家平平安安地好好活着,街头巷尾抱怨一两句家长里短,油盐涨价,老板上司不近人情,鸡飞狗走地笑着闹着。

 

        现在的中国也很好,早前入了世贸,如今又办了奥运。开幕式直播时采访了一个法国人,金发碧眼的小伙子竖了大拇指,歪歪扭扭地用带着法国北部口音的中文夸了一句,开幕式很美丽,中国很棒极!

 

        电话另一端的明台看得哈哈大笑。

 

        以前我总觉得,我们两个也许是活到一起去了,两个人,一条命,连架都吵不起来,毕竟一开口彼此就知道下一秒对方要说什么了,更像是拌着嘴玩的。

 

        我信了大半辈子的唯物主义,如今却很希望你真的与我活到一起去了。那么,兴许我就可以替你,好好地看一下现在这个,我们曾经一直为之战斗过,付出过,失去许多的新中国,现在有多好。

 

        也有时,我会想你一直都陪伴在我身旁,只是我看不见而已,所以一直不觉得孤独。

 

 

        爆竹声中一岁除,回到上海已经是第十八个年头。

 

        连续几个晚上梦见他,梦境也越来越清晰,我就知道是时候了。死亡于我们而言已经是个无需畏惧的老朋友了,而是一场明知要来的盛典,顺其自然走到的一个终点,以及一次重聚。

 

        眼睛还好使的时候,我写了三封信,和一些重要的文书码好,叠起来,整整齐齐地放在书桌正中。

 

        一封留给明台,一封给料理我后事的人,算是个并不严谨的遗嘱。最后一封留给了小曲,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中央音乐学院。难得遇到个投缘的小友,他总是让我想起过去的很多事情,要是大哥在这里的话,也一定会懂我为什么忍不住待他好的。

 

        最后那一天,我照常浇了花,喝了茶,原本还想再写些笔记留给叶先生,最终还是没成功,眼睛实在不太行了。原来到了这一天,人是真的很平静的,无所遗憾,无所怨无所悔,只是心里清明,知道是时候了,于是便安然去赴一场预定已久的约会。

 

        我还给祝阿姨打了个电话,很礼貌真挚地对她说,感谢她这段时间的工作。如果明天早上八点我没起来给她开门的话,钥匙压在门口的花盆底下,劳烦她报警,替我通知北京的亲人。说完之后,她那边没有了声音,话筒里只有低微的电流声,然而还是能听见有人在离话筒不远的地方,捂着嘴呜咽的声音。

 

        忘了是曾经在哪里见过的一句话了,说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他是哭着的,其他人都是笑着的;而他离开的时候,其他人都在哭,唯有他是笑着的。诚不我欺。

 

        哦,他例外。他走的时候,我没有哭。活了那么长,一起过了那么久,早就是远远超出我们原本希望的了,应该值得高兴。那时候我就知道,我们很快就会重逢。

 

        我拄着拐杖去翻衣柜,太久没出门,也没在这上面用心,幸亏祝阿姨细心,不然恐怕早就落满了灰,被老鼠蛀虫光临多次了。思来想去,还是选了一套黑色的旧西服,就是那套我过七十岁生日时,他坚持要送我的那套。

 

        “脑子瓦特咯。”我骂他浪费钱,“一把年纪还做什么西装,羞得慌。”

 

        那时候明楼只是笑。那时候我们刚到马赛不久,他身体还很好,力气足,把我半是扯半是牵地拉到了裁缝铺。明大少爷骨子里还是对衣着姿容十分看重的上海人,多年来哪怕是最落魄的日子,他也依然是风姿绰约,仪态翩翩的。即使时光倒流五十年,年轻时的我见到这个俊老头,恐怕还是要夸上一句的。

 

        总是要去见他,不好太寒酸,蓬头垢面的。

 

        躺在床上,像每一个晚上一样闭上眼睛,朦朦胧胧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在做梦,我恍惚回到了上世纪的老上海。

 

        我梦到你破开那幢摇摇欲坠的木门,闯入了塞满我无数噩梦的老屋,把我从大冬天冰冷的地板上抱了起来。破旧昏暗的老屋,正月里寒冷刺骨的空气,从破开的门透入的阳光,姐姐轻而温柔的细语,还有你抱起我时坚实温暖的怀抱。

 

        茫茫人海中,你找到了我。

 

        “阿诚,别怕。”

 

        我梦见了当年你带我走时候的场面。那时候的你,很温柔地低声在我耳边,对我说,

 

        “我带你走。”



 


尾声

 

[仍然有 你的衷心爱侣]

 

巴黎,2010年。

 

        上音与法国交流合作的项目,最终还是如愿申请成功了。

 

        我在香港转机。在机场等候的时候,座位前方的电视里正好在放某个流行音乐节目,主持人说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只记得后来放的一首歌,旋律很好听,录像里男主角推着轮椅带患上绝症的爱人到从前常去约会的地方,快乐明朗的过去与压抑褪色的现在飞快地交错。歌曲演奏到最高潮,女主角微笑着牵紧爱人的手,满足地看了她在这世界上最后一眼。

 

        一个悲伤却依旧让人感动的故事。

 

        到最后我只记得一句歌词,“七百年,随年岁,记忆老去。”

 

        我想的确是的。

 

        被忘掉也好。多好,生老病死,人于天地都是匆匆过客,百年之后一切都成了晦暗不明的传说、野史,所有事都留待后人评说。但是一想到有且只有一个人拥有你的全部,知晓你的一切光明与秘密,最后再陪你一起把这些过去带到地下,悲欢离合彻底成为了长眠于地下的两个人共享的秘密。

 

        我曾窥见过某个爱情故事的一角,它原应湮灭于黯淡泛黄的历史里,却被我这个死心不息的人掀起了一点,再一点,却也只能站在后人的角度看见一星半点。

 

        人是真的,故事是真的,历史里辉煌、耻辱的过去是真的,历史之下,于废墟焦土里顽强地长出一枝嫩绿青翠的枝苗,这份爱也是真的。

 

        你总要明白生命里有些时候,需要停止幻想、渴求某些东西,但也需要去相信某些东西。

 

        记忆老去,人也会老去。爱不会。

 

 

        抵达法国后,我没有直接去里昂,而是先去了巴黎。不再是像当初想的那样想重走一趟崔瑶走过的路,说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再因为与她的事耿耿于怀了。原本以为会把自己困住一辈子的漩涡、死局,不知不觉间,原来已经离我远去。

 

        我这次是真的,真的很想好好看一下巴黎。

 

        如果是程先生是替他的爱人看见了上海,那么也许这一次,我也可以替他回到巴黎,看一看这个能一生与人同在的城市,她的今天。

 

 

        那个夏天有南非世界杯,我落地那天,正好是法国队的第一场比赛。首都街头处处都是人,穿着球衣,喊着口号,为浪漫与自由与足球高歌。

 

        肤色、性别、国籍在盛大的热情面前都显得不值一提,我被拦下来拍照,搭着肩膀高歌好几次,挤在兴致高昂的球迷中间哭笑不得,却反而打消了早早回到酒店洗澡睡觉的无趣念头。

 

        所以,大概真的是冥冥中注定的吧。

 


        那天我恰好转过头去,恰好看见了人群之中,另一个亚洲模样的人。目光恰好对上的时刻,也许是看见了彼此被人群挤来挤去的狼狈模样,我们两个看着对方,突然都笑了起来。

 

        直到他一步一步穿过人群,艰难又坚定地向我走来的时候,我才发现,他有着一副与明家的那张合照上,程先生的大哥很相似的脸庞。

 

 

        万人行过,相遇又再相逢,有可能是结新交,有可能是遇故知,也有可能擦肩而过,从此山水不相逢。

 

        从协和广场到戴高乐广场,从静安寺到陆家嘴,就是许多故事,许多人的一始一终,一生一世。

 

 

        “中国人?”

 

        我微笑着,对那个高大而英俊的男人伸出手。

 

        “你好,我叫曲和。”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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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把我写哭许多次的故事,四万多字,十分漫长的旅途。甚至觉得,《七百年后》出坑都没关系了(啊喂

开头和最后曲和的CP到底是谁,留待大家自行脑补吧


November
18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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