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心祝福你,捱得到,新天地。

 

捞月亮的人

小号的债我们小号算,其他文是无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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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在大雪封山前一天找到这个奇怪的人的。


       山路本就不好走,何况冬日,路面潮湿,寒风扑面,更何况还扛了一个大男人。细碎的雪珠子粘到鼻尖上的时候,他的确有认真地想过,怎么就把一个陌生人给救了回来。


       他当时觉得,也许只是单纯不想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在自己面前流逝,就像当初在山脚救下小椒时一样,这个男人于自己,也不过是山上众多生灵之一。


       后来,站在碎月湖边,青年看着他还是一日往日地穿着那套白衣裳,踏月而来的时候,忽然回想起初见那一天的情景,才发现这都是注定的。


       注定无论如何,他们还是会碰到彼此。


*


       这年冬天来得格外早,北风卷着细碎的水珠扑到面上来,年轻的猎人腾出一只手胡乱擦了一把脸,用力把背上的人往上移了移。天色阴沉得摇摇欲坠,连日光都不过是云间薄薄一层白雾。


       那日收获颇丰,又怕将有大雪,因此过了午,青年便提着两只尚未来得及躲起来避冬的野兔,沿着来时路回去。距离山腰小屋不过十步之遥的地方,便看见了有个一身白衣的男人,蜷缩着躺在一截打了霜的树干旁。


       古今往来多少诡秘趣谈,缠绵悱恻的狐妖女鬼,故事都从山野雪地,从惊鸿一面,从凡人一个心软开始。青年一边把昏迷不醒的人扶起来,一边兴致勃勃地回忆从前看过的奇闻异事。


       只是比起传说里精明美艳的妖精鬼怪,这个季节还一身单薄白衣进山的男人,真不知道是无知者无畏,还是一心求死。


       把人扛了回去,生起火,才发现自己一双手早就冻得没了知觉。瑟缩在角落的小椒原本在睡觉,见青年把冷得昏迷了过去的陌生人安置在小小的火堆旁,吓得脊背一拱,浑身金色毛发都竖了起来。


       这个男人面貌看起来还人模人样的,没想到还挺沉,一路拖回来,硬是把他累得大冷天里又出了一身薄汗。


       手里拿着小半碗驱寒的热酒,青年搓了搓冰得发疼的手指,半跪了下来拍了拍男人逐渐恢复血色的脸。


       先生?先生?


       柴火还在噼啪地响,小椒颤巍巍地伸着爪子,往这边探头探脑,鼻子凑过来嗅了嗅青年朝自己伸出的手,转过头,又嗅了嗅白衣男人的手。来来回回好几次,才被男人忽然抽动的指尖吓跑了。


       青年被小黄猫好奇又害怕的样子逗得笑出了声。都说猫能通灵,能看见旁人看不见的山精鬼怪,偏偏他的小猫这般胆小,不过是个陌生人便一惊一乍的。


       睫毛开始跳动,幅度越来越强地跳动着,眼下的阴影像是在跳舞。白衣公子的脑子依旧混混沌沌地,迷蒙间似乎感觉到有人在自己身边。


       尚未能聚焦的眼睛,尚未能听清的耳朵,尚未能移动的手脚。从鬼门关转了一圈,所有感官逐渐一点一点地回归时,感受到的都是面前这个一身粗布麻衣的人。圆圆的眼睛,薄薄的嘴唇一开一合,听觉逐渐回归,男人听到有把熟悉的声音在说话。


       先生,先生……你醒了?


       感官一点一点回归,男人才发现自己鼻子被冻得生疼,眼睛也如被纸糊了一层一样模糊涨疼。他张了张嘴,声音虚弱又嘶哑。


       青年听不仔细,侧着耳朵俯下身时,却只看见白衣公子抿了抿唇,嘴角眉梢分明是个笑的表情,只是没再说话。


       这人大概是刚醒来,还没能适应光线,眯起双眼盯着自己看,盯得青年心里瘆得慌,把酒碗往他手里一塞便站了起来。但平心而论,并不让人讨厌。


       

       不知道到底是巧还是不巧,次日便封了山,青年也只能让这个人住在自己的小茅屋里。久在山中便不知道岁月几何,青年许久没和旁人打过交道,如今这个白衣公子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一样,搅得他的生活突然热闹了起来。


       这个男人可当真是个怪人。除了刚醒过来的时候盯着他哑口无言怔了半晌以外,竟然自此便自顾自地缠着青年,嚷着说他救了自己的性命,定是要好好报答的。


       我不过山野间一个粗人,不需要阁下报答。


       怎么阁下阁下的叫,多见外。你可是救了我的命,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我是真不想要。


       白衣公子笑得眉眼弯弯,惬意地往竹椅上一坐,两袖一展,带起冬日里一阵和煦暖风。


       我知道,金银财宝你都看不上眼。


       青年白了他一眼,抄起箭筒便要推门往外走,男人的声音飞扬喧闹得连竹扉都关不住。


       那不如……我以身相许怎么样?



       白衣公子自称姓刘名雎,还饶有兴致地追着青年问他,有没有听过关关雎鸠,君子求心上人的浑话,恼得青年几乎想要指使小椒挠他,却没想到这个怪人到底是什么时候收复了小黄猫。没过几日,他的手只要一伸,小椒便蹦蹦跳跳竖着尾巴往他手心里蹭,眯着眼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只留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在青年面前轻轻晃动。


       青年气得要笑。一时心软,救了个人回来,却没想过这人住他的房子,睡他的床榻,缠着他说话吵得自己脑仁疼,还要诱降他的小猫。偏偏这人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却有一手漂亮又实用的好箭法,冬日里猎回的东西也不少,小椒看见吃的便乖巧,自然更亲他多一些。


       纵然也讨厌他喂完小椒后,又从衣袖里掏出点野果肉干的小东西,像逗小椒一样笑着在青年面前晃来晃去,好整以暇地逗他,问他要不要吃,像是把他与小椒同等看待似的。山中早已有薄雪,也不知道男人到底是从哪里得来这么多细碎东西的。


       看见青年一脸无可奈何,他倒是心满意足了,便把一个小小的,鼓鼓的包裹推到青年面前,一方天青丝帕沦落到包了一堆果仁、肉干的地步。男人随手挑了一颗榛子递给青年,见他偏头一脸嫌弃的样子倒也不气,转了个方向,顺势塞到了自己的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问他。


       对了,你是哪里来的,怎么会住在山上?


       他又拿了一颗榛子,执意要放到青年手里。论脸皮,青年从来不是他的对手,但即使只是接个干果都得在指尖上浑水摸鱼动手动脚,他实在可恶。


       我总不能连我自己救命恩人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吧。



       不过说起来,在军中太久,数不清的男儿中颠来倒去地互相使唤,青年其实也快忘记自己的姓名了,只隐约记得别人叫他阿言。


       刘雎听得兴趣来了,还会问青年从前在军中的事情。青年拣了几颗榛子,仔仔细细地用齿尖啃咬的样子居然和小椒像了十足,一边回忆一边说,当年大梁与大渝一战,兵临城下,倾国之力守在青州几乎弹尽粮绝,幸好援兵在千钧一发之际赶到。


       然而青州之战后,自己便因为受伤掉了队,为避敌军躲到了山上,从此失去了与军中的联系。


       男人听了后点了点头,难得没再胡乱多说话。他对青年说,青州一战后战局扭转,大梁势如破竹,把大渝赶回了极北之地。


       小椒听到剥壳时窸窸窣窣的声音,便以为有吃的,轻轻一跳窝到了男人的怀里,蹭得他雪白衣衫上零星几点金。他一边低头摸小椒的下巴,一边说,要是你能看见大梁气势如虹的情状也不错。不过既然都赢了,你还是在这里老老实实待着好。


*


       下雪时山里安静,青年到晚上睡觉时便满脑子都是刘雎往日在自己耳边喋喋不休的废话,从他往北边来到他家里遭贼上山逃难,从山下风土人情到山上所见所闻,翻来覆去唠嗑个不停。一次从梦里醒来的时候,还没看清室内的陈设,便觉得耳边都是刘雎的声音,细细密密的,像是梦境里留下来的一样,只是想不起他到底在说什么。


       角落里睡着的小椒被突然坐了起来的青年吓了一跳,爪子蹭了蹭耳朵又重新蜷了回去。


       做噩梦了?


       男人的手从床榻另一端伸了过来,擦了擦青年额角。皮肤堪堪相触的瞬间,他的手忽然停在青年鬓边。青年往后仰了仰避开了他的手指,自己胡乱地擦了擦额角,才发现皮肤一片干燥。


       刚从梦靥中抽身的青年还迷糊着,心下奇怪,明明刚刚惊醒时感觉一身湿凉,额头背脊都仔细抹了抹,却没有半点汗意。


       快睡吧,小心着凉。


       男人默默收回了手,两袖一拢揣回了怀里,重新躺下后声音从被窝里透出,闷闷的。



       青年后来逐渐发现,刘雎似乎从来不睡觉。每次他从混沌的梦里猛然惊醒,男人总能第一时间发现他的异常,声线清明得丝毫没有半点困顿的痕迹。青年曾经问他,他却只说是因为自己睡眠太浅的缘故,好些年下来习惯了,夜里便容易醒来。


       睡不着?


       青年睁开眼,男人披了张兽皮,坐在自己床前,微微地笑着瞧他,瞧得他心头直打鼓,朝着床榻里面侧了脸,宁愿盯着墙发呆也不愿意看他好整以暇地戏弄自己的表情。


       别装了,睫毛抖得跟小椒的胡子似的。


       青年没好气地抬腿轻轻踹了他一脚,只想他快快离自己远点儿,留自己一片清净。


       那你干嘛大半夜不睡觉,盯着我看。


       刘雎没说话,依然自在地笑着,反倒是问出个不对劲来的阿言脸上红得不自在。


       他不知道?他当然知道,太知道了。所以愈发不知道如何是好。青年在军队里呆了那么久,即便是再愚钝,有些事也不可能无知无觉。


       他只是一时难以接受。



       有时候,青年会有种自己与刘雎已经认识多年的错觉,于是这一切才会发生得那么理所当然。


       他偶尔会做梦,很奇怪的场面,梦里居然有刚认识不久的刘雎。


       夜枭的叫声若隐若现,月亮从云间洒出清辉。


       梦里的男人就站在静谧平和的湖边,往日总是嬉皮笑脸的人难得没在笑,一脸认真地盯着水面看。青年站在他不远的地方,他却像看不见、听不到似的,眼中只得这一片寂静无波的湖水。


       他看见男人朝着水面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水中一轮满月。湖水被拨动,再从他指尖流走,一次又一次徒劳地打捞水中圆月。


       青年想叫他别白费力气了,然而梦里五感都不听使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月亮再次没入云后,他与湖水都逐渐离自己远去。


       捞月亮的人消失在一片漆黑中。


       也就是在那一刻,青年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心里也是一样喜欢他的。


       即便是在梦里,眼睁睁地看着白衣男人离开自己,用尽全力却没有办法把他抱紧,留住,哪怕只是喊一下他的名字,青年觉得自己急得要哭了。


       大概是真的哭出来了,从噩梦里醒来的时候,一睁眼便看见男人坐在了床头,像过往无数个夜晚一样神色清明,一只手轻轻地摩挲他的脸,一只手搭在青年背后。


       没事了,没事了。


       男人把青年的脸搁到自己肩膀上,嘴唇恰好在他耳边,像哄小孩入睡一样温柔。


       然而他不笑的样子却让青年想起那个奇怪的梦,想起他看不见,也听不见自己,一直徒劳地捞月亮的神情,心里直发慌。


       青年大口喘息着,胸膛剧烈地起伏,一句话都说不出便急得要去抓他的手,有血有肉地扣在手里,才能心安一点。


       男人没问他做了什么梦。拿起被子把他瑟瑟发抖的肩膀裹起来,又把他塞回被窝里。男人没再回到自己的床榻,自然而然地在他身边躺下,像是早就做得惯了一样。半梦半醒间,青年也没有忘记要牢牢抓住他的手指,确定他就在这里。


       青年用力地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古怪诡异的梦时,终于意识到原来自己也是喜欢他的。


       大概也与刘雎对自己一样。


*


       所以后来的那次打猎,听见远处传来轰鸣的崩塌声,大雪像涌动的浪潮几乎要把青年淹没时,他第一反应竟然是,真后悔没来得及告诉刘雎这件事。


       要是我命大没死,一定要告诉他我也喜欢他,不是我对小椒的那种,而是像他喜欢我一样地喜欢他。


       阿言第一次发现原来活着那么好,活着看着自己的心上人,感受他的手掌抓紧自己的肩膀,用力得指甲都快钻进去,硌得他生疼,心里还是觉得欢喜。像是很久之前,他便在最危急的关头,等着这个人出现一样。


       刘雎像天神一样出现在他眼前。雪白的大氅沾了雪珠子,反倒有种细碎的光,晃得阿言一时觉得眼眶发酸。他的心上人这样好看。他把他从雪堆里救出来,哆嗦着把他脸上的细雪拂掉,抿着唇皱着眉的样子简直像是在擦拭什么易碎又珍贵的瓷器一样。


       没事了,我来了,我来了。


       男人的手在发抖,抖得几乎握不住青年的手。他越是颤抖,自己发上的雪粒越是凌乱,融化成滴滴水珠后从他发间滑下。青年一个晃神,几乎以为他脸颊上晶亮水光是从眼眶流出来的眼泪。


       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被他吓坏了,男人哆嗦得连话都说不利索。


       来来去去,反反复复都是,没事了,我来了,我来带你走了。


       青年突然发力,还没站稳便狠狠地朝他扑了过去,紧紧地抱住了他。男人一下子没站稳,脚下一个踉跄便和青年一起跌在了雪地上,还不忘先护住他的后颈。


       阿言从他身上爬了起来,咬着嘴唇,认真得几乎是严肃地俯视着他,平静无波的瞳孔里映出男人微怔的面容。


       我心悦你。


       四目相接的瞬间,看着男人骤然缩紧的瞳孔,青年突然笑了,原本还一脸严肃的神情倏尔生动了起来。剑眉星目,丰神俊朗,躺在雪地里的男人眯起双眼,整个世界只剩下他身上这个充满了生气的青年傻乎乎咧起的嘴角。


       我心悦你呀。


       原本是无论如何都羞于开口的,一旦说出口了,居然有种缠绵的魔力,青年满足极了,抿着笑又说了一遍。他抓着男人肩膀处的衣服,用力得像是要一辈子都不放开一样,只想把大概是最不会说话的他,这辈子里说过最好听的话,一遍一遍地在男人耳边重复。


       我心悦你,刘……


       还没来得及把这句话珍而重之地好好说完,男人便借着还停在青年后颈上的手的力度,把他脖子拉下来,用自己的嘴唇堵住了这张只会说不会做的嘴。


       男人的嘴唇凉凉的,大约是冻得狠了,天知道往日青年有多讨厌他这张总是不怀好意地笑着,喋喋不休的嘴。但这一刻,谢天谢地,他发誓满心满怀都只能想到,原来活着那么好。


       不知道这个世间到底有多少繁文缛节框框条条,要去阻挡有情人们终成眷属。但是在这片冰天雪地的山中,感受着男人圈住自己肩膀,大得几乎要压碎骨头的力度时,还是不由得庆幸,在这个除了彼此以外空无一人的地方,至少他们是可以在一起的。



       后来,阿言也会告诉刘雎自己做过的那些,关于他的奇怪的梦。他曾经梦见男人在一个湖边捞月亮,徒劳无获却不知疲倦地一遍遍地拨动湖水。


       又曾经梦见凛冽山风扑面而来,他们两个人在某个山头,坐在一块巨石上伴着夕阳依偎低语的样子。


       做这些奇怪的梦的时候,青年还没有对他坦白自己的心迹,现在说起来便有点难为情,像是承认自己早就对他动情一样。男人却没取笑他,搂着青年的肩膀,问他在梦里看见的自己是不是像现实里一样英俊潇洒。


       青年很老实地点了点头,他反而愣了一下,眼神忽然闪避了起来。青年没想到他这人就是表面看起来风流,实话实说便语塞了,才发现调戏他一回,竟也十分有趣。


       那个山顶的场面,我好像是梦到我们一起去了好多地方,游山玩水,可快活了。


       是吗?


       抓住青年手臂的手指紧了紧,男人听了之后像是很感动的样子,俯下身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小椒恰好踱着碎步路过,斜斜地瞥了男人一样,轻飘飘地对着他叫了一声。


       阿言,要不等开了春,我们下山去好不好?


       当然好。有什么不好的。


       其实阿言还有更多没说出口的话,只是不好意思告诉他。


       即使是在梦里,他也记得与刘雎一起俯瞰大好河山时自己到底有多满足。他穿着白色的衣裳,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深了不少,两袖翻飞停不下来,忙着给青年指点如画江山。


       这里是琅琊山,冬日来最好,下雪时最好看。那边是金陵城,秋季金桂十里飘香。再远些,是云南,是南楚,还有夜秦……


       梦中的青年也在想,即便是清风两袖,天地为庐,能与他一起四处漂泊,原来也是一件这么快活的事情。他本就是栖居山中的无根之人,这个人便足够让他心满意足。心安之处便是他的故土,他的根,他的家。


       四海之大,何处不可为家。



       天气逐渐冷了下来,窗外的雪花越结越厚,逐渐地两个人都不再出门打猎,安心留在一方小小的和暖天地里。阿言偶尔还会做奇怪的梦,乱七八糟的,醒来后倒是忘了个干净,只是难以安眠,总有几夜会惊醒。


       每次从梦里惊醒,却发现男人总能第一时间坐在自己床边,安抚他情绪,像是知晓他何时会做梦,又像是根本没有离开过,彻夜守在他身边一样。


       青年见他气色一日差似一日,心里越是急着想让自己睡着,好让刘雎去安歇,越是急得闭着眼睛冒汗。


       男人看着他心里急得几乎头顶冒烟,忍不住苦笑。干脆把青年盖在自己头上的被子拉了下来,搓了搓手,把自己也卷了进去。


       他开始给焦躁不安的青年讲故事,一边用手轻轻地抚着他的背,像是安抚被梦魇住了的小孩子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他瘦削的肩胛骨,偶尔问他点话,确认他还醒着后便翻了篇,继续讲下一个。


       讲南边烟雨古都,北境连绵山河。讲西部大漠黄沙,东海鲛珠生辉。讲古今有情人终成眷属,讲人间浮华富贵 庙堂高不可见,讲深山淡饭粗茶,江湖遥不可及。


       你知道,夜秦有个将军,娶了个鲛人少女吗?


       阿言歪了歪脸,撇着嘴点了点头。


       有点印象,你说过了。


       那我有没有说过,南境一个小国,书生、剑客与贵族并肩沉旧冤,锄奸臣的故事?


       青年还是那个蹙着眉的表情,似乎是用了最严肃端正的态度思考着区区一个睡前故事。


       还是有印象,我好像听过了。


       刘雎垂下眼笑了笑,一掌轻轻拍在阿言头上。


       你这人,真难伺候!


       虽然如此,刘雎还是总能捧出一个新的故事,信手拈来五湖四海的奇闻趣事。他也特别会说故事,好几个伴着他沉沉说话声睡去的晚上,青年模模糊糊地想,上山前的刘雎大概是个世上少有的说书人。


       他也会讲到月亮。只是这次故事里的月亮不再像阿言的梦里那样叫他恐惧,刘雎的故事里,金陵城中秋夜的月光澄澈透亮,悬在漆黑夜空里好看得很。要是能站在足够高的地方,例如城墙,例如宫殿,例如屋顶,便能看见大片大片如雪的清辉,夹在流云似的桂花香气里铺满整个都城大街小巷,亭台楼阁都镀了薄薄一层银色。


       他告诉阿言,有一年中秋他正巧在金陵,跑到高处去看月亮,还被他看见宫墙后,一对小情人正在那儿把酒言欢呢。隔得远看不真切,只听到两个人在那儿赋诗取乐,案上还搁了套齐全的画具,低低的笑声似有若无地传过来。


       月长圆,花常好。人长久,共婵娟。情人在红墙后依偎低语,在宁静的月色里安稳睡去,阖上眼等待旭日初升,又是新的一日。



       青年从被窝里伸出手,纤长的指尖搭在他脸上,借着透过窗户隐约的月色缓缓拂过男人的眉骨,眼睛,鼻梁。滑到嘴唇的时候,男人不再说话,故事里的人便也消失在那个花好月圆的夜里,永远平淡美满。


       那你有没有你的故事要告诉我。


       阿言皱了皱眉,微微扁着嘴唇的样子,看得男人仿佛心尖儿上被小椒的尾巴挠了一把似的,痒得需要找点什么去抓一抓,好好安抚一下。


       我的故事?


       青年总有种莫名的感觉,像刘雎那些缥缈的故事一样模糊,无法抓在手心。他觉得自己该是早就认识眼前这个人了。


       然而却像忘了一样,像是他不记得这个人一样。


       刘雎,你信不信有前世今生?


       青年告诉他,自己是不信的。男人没回答,又给他说了一个故事。


       我在金陵的时候,见过许多为达官贵人作法驱妖的术士、巫师。他们告诉我,的确是有前世今生的,人的魂灵与肉身需要受轮回之苦。


       男人低下头,青年半倚在他怀里,一边听一边无意识地用门牙啃咬指甲。他一把捞起青年备受摧残的手,递到自己嘴边亲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后,还是决定了继续说这个,他亦不知该不该告诉青年的故事。


       但亡灵是有可能留在人间里的。如果人在死前有太深厚的执念,便会驻留世间,但却不记得过去发生过的一切。除非……


       除非?


       除非心愿已了,或者是他自己知道了,才会记起过去的一切。所以生者与亡灵交谈时,是不可以让亡灵知道自己名字的,不然亡灵会知晓自己已死,也许就会逃避轮回,滞留人间了。


       青年突然发力翻起身,把男人压在身下。他居高临下盯着男人眼睛看,把握十足,得意地笑着。


       那你总是不愿意告诉我你以前的事情,说,你是不是鬼,来吸我精气的。


       男人向前一伸手,把身上的青年拉了下来,重重跌落在自己身上。鼻尖相触的时候,男人也像青年一样勾着嘴角笑。


       我真的不记得了。我不骗你,我只记得自己叫刘雎。


       室内的柴火还在噼里啪啦地响着,吵得人连窗外呼啸的风声都听不见了。男人一边亲着青年的下巴,像他啃自己指甲时一样细细密密地咬着,一边把手伸下去,开始解他的腰带。


       不过山精妖怪要吸人精气,我倒是记得的。


       青年还没来得及踹他一脚,教训这人惯会胡说八道,便手软脚软得话都说不利落了。


*


       春天遥遥在望,然而山里下雪时是不冷的,最冷最磨人的恰恰是融雪的时候。男人说开了春带他下山去的诺言还在耳边,自己的身体却一天一天差了下去。


       青年对医术一窍不通,只会些军中最常见的接骨敷药,看着男人灰白的脸色急得打转却束手无策。


       你先坐下来,先坐下,晃来晃去我看着难受。


       男人半靠在床头,气息听起来虚弱得厉害,还在硬撑着说玩笑话


       你精力太充沛,山精妖怪都吃不消,虚不受补啊。


       你还说!


       青年扑上来,隔着被子结结实实地朝他肚子捶了一拳。他是真的生了气,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人这样淡定,只好打定主意,等山路好走些,便是背也要把他背下山,好好找个郎中大夫瞧瞧。


       他似乎从没见过刘雎这般虚弱无力的样子,除了一开始冻昏了在他门前以外,在雪地里救起他,搭箭拉弓打猎,似乎总是无所不能的。


       青年把总是想跳上榻来找男人玩耍的小椒赶了下去,跳上来,又赶下去。男人看着他这副与小黄猫生气的样子直笑,一把将一人一猫通通搂到怀里去。


       叫你睡觉,怎么还不好好休息。


       青年把男人还在自己发上流连的手攥在手里,瞧,这手都冰成这个样子了,怎么还是这副无所谓的懒散样子。


       你在我旁边,我怎么舍得睡。


       好,那我出去。我去山上走一趟,看能不能给你找个别的山精妖怪回来,帮你补补阴气。


       还没忘记把小椒赶了下来。小黄猫一时不察,险些摔到地上,对着青年的背影生气地喵喵叫。



       人间四月芳菲尽。阿言拿了弓箭出来,心思倒不是在打猎上,只想着留刘雎好好休息,自己也出来散散心。关心则乱,他只消一看见刘雎病怏怏的样子,心里便急得什么都计较不成。


       总是会想起那个奇怪的梦。他的眼中再无旁人,面无表情,徒劳无功地在湖边捞着月亮。


       然后便是刘雎说的那个,亡灵滞留人间的故事。


       青年在一棵破出星星点点绿叶的桃树下停了下来。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在这个时候想起男人给自己讲的一个,似乎是再普通不过,怪力乱神的睡前故事。


       ……会吗?


       每次从梦里醒来,刘雎总是神色清明地守在他身侧,他是真的睡眠浅,还是根本没睡觉。抑或……他不需要睡觉。


       还有白色的衣服,永远冰凉的手掌,知晓世间许多奇闻异事却对自己的过去闭口不提……


       青年突然抬头,远处树影摇曳,乌鸦绵长的啼叫响彻山林,墨黑色的身影逐渐远离。


       深山里见鸦飞,是大凶之兆。



       青年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那些对这个男人似曾相识却模糊,无论如何都抓不住的印象,以及不知所起的深情。


       要是他们的确是从前便认识了,男人又为何要抹去他的记忆?也许是过去太糟糕,他不愿意让自己记起某些难过的事情?


       所以……刘雎他是,已死之人?



       阿言随手揪起桃树上一片新绿,合在手心,掉了个头往他的茅屋走。一边走,一边努力地回忆那天晚上刘雎对他说的那个故事,以及当时,他似真似假的语气神情。


       亡灵徘徊在人间,定是因为有心愿未了。而他找到了在山里的自己,这个心愿也一定与自己有关,可是,可是无论如何努力,青年绞尽脑汁也无法想起从前与这个人的一点一滴。


       他想着我,我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没有再多的话可以说了。


       他难过,非常难过。


       青年很努力地回想,自己的过往里到底有没有刘雎这个人,而他曾经提过上山前的经历是否又有自己存在的可能。


       刘雎无论如何都放不下,不惜滞留人间的心结,到底是什么?


       零零星星的记忆像水面冒出的泡沫,转瞬即逝,想得头疼欲裂,想得满心焦躁,青年无论如何也还是抓不住。


       最坏的结果,如果亡灵始终无法记起自己的过去,会如何?


       青年停在茅屋门口,为自己内心忽然冒出的念头吓得冷汗直冒。


       刘雎他会……会灰飞烟灭吗?


       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想不起他来了,因为我的存在,当真是因为我是一个活人,阳气太盛,和他经常呆在一起连累了他,变得如今这样虚弱吗?


       他从来没有一刻这么想知道刘雎的过去。


       一旦想到这个过去里也许有他,有许多开心或是难过的记忆,他如今却尽数忘掉了,一旦想起这些可能就是如今连累刘雎无法释怀的缘故……



       青年被一声尖锐的鸽哨唤醒了,回过神来,恰好看见一只雪白的小鸽子,也不知道是从何处飞出的,径直停在了自己的茅屋旁。


       小小的爪子泛着淡淡肉粉色,一抽一抽地在地上踱着步。不仔细看还没发现,爪子上还系了个袖珍的竹筒。


       青年连忙把小鸽子抱起来,小心地给它拍了拍翅膀上的残雪。其实第一反应是,害怕小椒听见鸟儿叫声是要跑出来扑上去的,第二反应是,不知道是谁,竟然还要给久居深山不出的他寄信。


       小小的竹筒在青年指间翻飞,茅屋门扉内脚步声越来越响时,青年的第三个反应是,啊,也许是寄给刘雎的也说不定。


       大概是他从前便认识的人,记得他故事的人给他寄的信?


       他打开了小纸条。蝇头小楷密密布满了小小一方雪白,写信的人大概也是个和男人一样世上少有的说书人,短短几句便把一件奇闻异事描述得栩栩如生,让人几乎分不清到底是故事还是现实。


       青年把小小一张纸条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哪怕只是一行字都需要重复好几遍才明白,上面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亡魂与生者不可久处,无应对之法,速归。


       往后几行字,倒不是在说这件事了。只是字迹乍看之下,居然生出点莫名的熟悉感觉。


       金陵葬期不可再推,魂魄若不归体,衣冠冢亦为权宜之策。


       字太小了,看得眼睛难受。青年揉了揉眼睛,手指悬在眼前,对着自己沾了墨迹与水泽的手掌出神。


       死去的人亡灵不愿归体,尸身亦会消失于世间内。


       他终于如愿读到了他的心上人过去的故事。一个漫长,跌宕,悲欢离合也说不尽的故事,男人从不提起,大概是因为,这是一个需要用一辈子去慢慢写就,耐心倾诉的故事。


       故事里的人最后留在了故事里,现实里的人却另有各自的路要走。


       信的最后还有一个名字。为尊者讳,除非是十分熟悉亲密之人,否则也不会直呼其名。


       早就摇摇欲坠的竹扉被猛然推开,砰地响了一声。


       青年抬头时,还能看见男人总算恢复点血色的脸庞,以及他尚维持着推门动作的滑稽样子,长发都因为匆忙与急躁变得凌乱,贴在他汗湿的额角。


       一推开门,却看见青年手里拿着从竹筒里拆下的小纸条,抬起头对他笑。


       十分温柔,三分寂静,一分不舍的笑。昔日会笑会闹会急躁会生气会脸红的青年,那些浓郁得能把整个小茅屋点亮的少年气,像是在那一瞬间通通从他体内飞离了。


       他想,他终究是迟了一步。


       青年当着他的脸把信攥在手心,揉得皱巴巴的,上面的字迹大概是要被他弄花了。


       泪水糊了一脸,还在笑。可是他笑得那么好看,男人想,要是他可以的话,自己简直愿意一辈子就这样看着他笑,普普通通无忧无虑地笑,多少次都不腻烦。


       为了能看着这个好看的青年,他连睡觉都不舍得,怕一睁开眼他便又消失了,怕一闭上眼便会做梦。怕梦到他从前板着脸对他生气的模样,梦到他从前隔着朝臣悄悄对自己挤挤眼睛的模样,梦到他临出发到青州前,尚来不及说与大渝一战有多凶险,反倒是仔细叮嘱他,记得把应允自己的琅琊雪水带回来。


       冰雪消融,陌上花开,他的茶泡好了,那个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蔺晨自己一定是会忍不住的,即使是在梦中,也忍不住会叫出他的名字,他爱人的名字,为尊者讳,可他们之间不讲究这些。往日醒着,他打起十万分的精神,千万不可以疏忽,说了不该说的话。


       但在梦里的他一定会忍不住,梦里看见爱人一身盔甲策马离开都城时的背影,他一定会叫出一个在他离开那么久后也不敢喊出口来的名字。


       他不敢做梦,不敢睡觉,不敢说梦话,更怕一次又一次在梦里重复,他离开金陵城时的背影。大梁的国君再也回不来了,他的爱人却永永远远停留在了那一刻。


       青年怀里的鸽子看见了熟悉的人,挣扎着要飞到他肩上,翅膀直扑棱。圈着它的手臂放开的一瞬间,青年终于开了口。


       蔺晨。


       男人震了一下,向青年走过来的脚步突然停了。


       久违的名字穿过唇齿,穿越时间,跨越距离,青年一开口才发现,实在是有很久很久没有叫过他的名字了。


       蔺晨。


       他又叫了一声,哽了一下,尾音便消失在乍暖还寒的春风里。


       原来都是真的。


       青年两只手背在身后,徒劳地尝试把纸条藏起来,从男人视线范围内藏起来,即便是猜到纸条上的内容,他定是早就知道了。


       猫果然能通灵。小椒与他呆惯了,才会在蔺晨出现的时候慌乱不已,嗅嗅他又嗅嗅蔺晨。小黄猫圆而黑的眼珠子常常温柔地注视着他,也许便是在无声地安慰这个普天之下只有它与蔺晨能看见的魂魄。


       原来阳气太盛的人,近了山精妖怪是真的受不了的。


       把它撕碎,弄破,藏起来,装作他没有见过,没有读过,又能如何。蔺晨曾经想要瞒他,然而他还是知道了。


       青年想,也许都是注定的。


       就像他能在这片山中找到他一样,谁也避不过。


       原来这个世间上,真的有亡灵因为心里的执念而留在人间的。但是啊,他们什么都不记得了。


       能吃东西,能睡觉,甚至还能做梦,因为他根本不曾想过自己需不需要做这些。男人给他讲故事,讲的鲛人少女与夜秦的将军,金陵城里剑客与贵族的故事。他说他都听过了的时候,男人当时的心情到底是怎样的?


       原来你说的故事,都是真的。


       青年的手从背后缓慢地抽了出来,努力摊平了手心的纸条,递到了男人眼前。仔细地辨认,还能看见上面一个他理应再熟悉不过,却无论如何都记不起的名字。


       萧景琰。


       梁帝萧景琰。


       先帝萧景琰。


       原来你不是鬼。


       蔺晨冲了上来,死死地抱着了青年。他感觉到男人在颤抖,牙关咯咯作响。可是到这一刻,他却忽然冷静了下来。


       许多过去耿耿于怀,模糊隐约,疑惑不解的事情,如今也终于说得通了。


       原来我才是已经死去的人。


*


       战功赫赫,政治清明,一生只有一后一妃,最后战死沙场。也许很多年后,史书上会这样记载这位有为却早逝的君皇。冷冰冰的史书上,评说是非功过,寥寥几笔,一页翻过,便是一个人的一辈子。


       与大渝一战,大梁皇帝萧景琰为了鼓励士气御驾亲征。


       大渝集中兵力攻打要塞之地青州,城破之日,梁帝为了不被俘虏而投湖,在援兵到来前便已殉国。


       哀兵必胜,最后大梁扭转了战局,以失去了一位君主的代价赢得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把大渝赶回了极北,此后百年都不敢再次来犯。


       然而,那些都是后来发生的事情了。


       史书记载的后来,与萧景琰都已经无关了。


       故事的后来,他们给了这位英年早逝,以身殉国的皇帝许多赞颂,至高无上的崇拜,芳名流传万世。


       却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临死还无法放下的,一个永远都不可能成真的诺言。



       刘雎,蔺晨。阿言,萧景琰。


       原来都是你。都是我。


       蔺晨当作睡前故事告诉他的那些,其实都是真的。亡灵离体,漂泊世间不愿接受轮回,他只是尚有心愿未了。


       沉入碎月湖,水冰入骨,逐渐失去知觉的时候,其实萧景琰只是在遗憾。


       还在养居殿时,烛火彻夜不灭,他为南境的蝗灾头疼不已。他头疼了多久,蔺晨便陪在他身边多久,一壶清茶,几件糕点,清苦的檀香气味徐徐升起,两个人对坐到天明。


       蔺晨从不会催促他去休息,催促他起居饮食该如何如何。君主有君主的不得已,就像蔺晨也有他的不得已。


       又或者不是不得已,是心甘情愿。他为了他,心甘情愿舍弃畅游天下的自由,心甘情愿栖身在一亩三分地。不是不想逍遥自在,只是更想留在这个人身边,陪他案牍劳形,陪他宵衣旰食,陪他对坐到天明。


       自由自在的雪白鸽子最终收了翅膀,心满意足地停在水牛的角上,肉粉色小小的爪子去给他挠挠痒,赶赶蝇虫,间或还去摸摸他的脸,逗逗他。


       水牛水牛,等你的大梁以后真的四海升平,海晏河清了,我们就丢下这群人去玩好不好啊。


       水牛水牛,就我们两个,好不好啊。


       皇帝陛下搁了御笔,笑着说好。



       萧景琰的最后一刻,早就没有了江山天下,唯独一壶茶,一炉香,一个人。


       他一世为江山社稷,蔺晨为他也是大半世留在金陵鞠躬尽瘁了,不敢说共开太平,至少能一起创造一个比他那个多疑多思父皇做得好上许多的盛世,也足够他们日后游山玩水时去堵那些言官的嘴了。


       所以到了最后,总算是可以放下江山社稷,只留给一个人了。


       哪怕只有一刻钟的时间可以完完整整地想他,他也知足了。


       只是遗憾没能再见蔺晨一面,遗憾他为自己放弃了许多,最后却无法践诺,年华老去之后陪他逍遥自在,游山玩水。


       人之将死,愿望都是这样卑微简单的。


       萧景琰会想,要是他选择的不是自己,不是大梁皇帝,娶上一个温柔娇俏的江南女子,有个一儿半女,一家人热热闹闹地住在琅琊山上。孩儿长大了,成家立室了,便剩下两个老人白发苍苍相濡以沫,执着对方的手阖上眼,一辈子平平安安就过去了。


       要是他们没有遇到过,也许蔺晨能过得自由许多,快活许多,至少不需被他困在金陵一方红墙后,不需要经历这种生离死别。


       又或者,要是萧景琰不是萧景琰,他只是山野间一个普通的猎人,市井里平凡的书生、商贩,故事的结尾会不会至少比现在这个好上一点。


       于是,亡灵怀揣着这样的执念留在了世间上。


       忘掉了前尘往事,忘记了曾经的身份和后来的结局,终于如愿成为了一个无名山野之人。而刘雎找到了他。


       但阿言是假的,刘雎也是假的,所谓的过去的记忆都是假的。


       唯独那些做的梦是真的。


       萧景琰梦到蔺晨在捞月亮。


       原来他跪在碎月湖边,在月光下徒劳地打捞却一无所获的并不是月亮。




       他还梦到自己与蔺晨抛却浮名,游山玩水,在名山秀峰上吹着凛冽山风,没个规矩体统地剥着瓜子,俯瞰这个只属于梁帝,却与萧景琰再无关系的天下。


       他答应过他的,他为他留在金陵,那么数十年后,他便为他放下江山社稷,白发苍苍地去逍遥自在。


       即便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但魂牵梦萦的,都只有这一个愿望,都只有这一个人。


       他记起刘雎曾经答应阿言,开春了要带他下山,游遍大好河山。


       怀揣着这个永远不会成真亦不曾破灭的希冀。所以,亡灵的心愿已了。




       小屋外的桃花抽了芽,忽近忽远的鸟叫声逐渐大了起来。小椒也开始不着家,竖着尾巴四处跑,反正现在蔺晨一个鸽哨它便知道乖乖跑回来,萧景琰丝毫不担心它会跑丢,或是没人照顾。


       寒冬漫长,但总是要过去的。


       萧景琰蹲在地上,轻轻地挠小椒的下巴,一边挠一边和它说话。小黄猫舒服得抬起头眯着眼,咕噜咕噜地叫,像是听得懂青年在对自己说什么似的。猫能通人性,亦能通灵。


       小椒啊,你知道吧,你爹爹他这辈子最恨循规蹈矩,是那种拿到别人的生死簿都要改上几笔的人。


       萧景琰动作顿了一下,小椒软软地叫了他一声,他回过神来便继续摸它的下巴,给它理顺打滚打得结成一团的金毛。


       要是逼迫他亲手做出选择,他只会后悔当初就不应该上山来找我,宁愿我一辈子做个孤魂野鬼,终其一生两不相见也好。至少他知道我还在这个世间,这个与他同在的世间。


       就像他从前告诉过我的,夜秦国的那个将军与他的鲛人妻子一样。


       萧景琰的动作停了。不知道小椒是不是能听懂他的话,忽然把两只前爪搭在了他半跪的膝盖上,摇摇晃晃地站在他面前,圆圆的眼睛湿亮,盯着青年长长地叫了一声。


       当初他把这个故事告诉我的时候,我其实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年他爹要对将军说,告诉这个人他妻子的下落,代价是他妻子的性命。


       现在我懂了。


       萧景琰把小椒抱起来,两只手臂团起来抱在怀里,亲了亲小黄猫头顶雪白一撮毛。小椒仰头想要蹭他的脸,却被青年重新放到了地上。围着他的腿打转,踱来踱去喵喵地叫,却无法唤起喃喃自语的人早已出走的心神。


       他说,各自活着,天各一方,的确再好不过。


       所以,直到最后,萧景琰还是没有与蔺晨好好地告别。


       他想,既然他们彼此都有该走的路,那么即使一开始出了错,也该重回正轨。


       他回到了碎月湖。



       春日的湖面有淡淡的花草香气,愈发显得夜里宁静。目之所及繁星满洒,一小颗石头投进平静水面,涟漪便带了满湖星光动了起来,熠熠生辉。


       初春的湖水应该还是冷得很的。双脚淌进湖水里,一步一步向前走时,却不觉寒冷。


       站定了想一想,才明白过来,大概自己本来就是没有温度的。一直以来都奇怪蔺晨的手为何那么冰凉,直到现在才明白,原来失却温度的是他自己。


       然而一旦想起蔺晨,原本满腔的勇气便像突然流走了一样。他是已死之人,原本不应再有什么欲求,然而两次走入这个湖泊,三次面对生死,蔺晨一直是唯一使他没有办法洒脱的原因。


       水末至小腿时,萧景琰忽然记起还在山上的时候,那次遇上大雪的打猎。那时候的阿言想,要是大难不死就好了,要是不死,他一定要告诉刘雎,自己喜欢他,就像他喜欢自己一样的喜欢。


       然后刘雎出现了,银装素裹,寒风凛冽,他来了。


       他扑过去,把男人紧紧搂住的时候,满心都是失而复得的喜悦。他一遍一遍地对刘雎说我心悦你时,从未觉得活着原来这样好。


       是啊,能活着,与所爱的人在一起,坦明心迹,再好不过。也许那时候的蔺晨也是一样想的,他曾失去过他一次,险些又要眼睁睁看着他被大雪覆盖,亲手把青年从雪堆中拉出来的时候,只怕也会像他一样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


       至少这一次,他能把他救回来。


       萧景琰从回忆里抽身。月色如醉,刘雎与阿言的故事早已留在了与世隔绝的山上,永远期待着开春了要去遨游四海,是个难得美满团圆的结局。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再一次看见他的心上人来了。


       微风拂面,星光黯淡,白衣公子踏月而来。


       蔺晨站在岸边,摇着把素白扇子,眉眼弯弯地对着萧景琰笑。像是最开始相识的时候,他就爱显摆他的宝贝扇子,抱着臂似笑非笑地看着人,敢与皇帝叫板,敢与群臣舌战,甚至敢与阎罗做买卖。


       萧景琰想开口喊他的名字,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声线嘶哑,自己一定是哭了。


       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久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他就曾经取笑过自己,说他爱哭。都是要做皇帝的人呢,怎么还那么容易哭呢?要是以后哪个不怕死的大臣梗着脖子顶撞你两句,或者出了什么天灾人祸,你在朝堂上坐着坐着就哭了,这怎么成呢?


       蔺晨说话总是很不招人喜欢,然而有一双软软的耳垂,捏起来便知道这是个口硬心软的人。至今萧景琰还是不知道做皇帝是不是一定要硬心肠,但因为有蔺晨在旁,他在那个位置上坐了数年,当真从未在朝堂上落过一滴泪。


       当皇帝心肠软却不可以哭出来。如今只好硬起心肠,却在看见他的一刻无法控制。眼泪从他下巴滑下,直接掉落在湖水里,未几便融为一体,映出青年英俊瘦削的面容。


       萧景琰一直没有告诉他,尽管总是嫌弃他没个正经,但也偏偏喜欢他这般逍遥洒脱得似乎世间万物都无法叫他停留,让他怨恨一样。


       他很喜欢,也对蔺晨放心得很。


       白衣公子站在岸上,而月光像宫廷里最璀璨的华灯一样亮。萧景琰心满意足地盯着他瞧,从长发到耳扣,从挺拔的鼻梁到好看的眉眼,还有似乎永远都勾着的唇角。


       尽管他的所有早就记在自己心底,还是努力地盯着他的眼睛看,温习一遍又一遍。蔺晨曾告诉他,这世上果真有轮回,有前世今生,那么只希望他能牢牢记住这个人的样子,能烂熟于心到即便是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下辈子一样能把他认出来。


       萧景琰放开了原本还撩着衣摆的手,任由湖水打湿布料变得更重了些。他回过头,只会盯着蔺晨的眼睛傻笑。


       你是来送我的吗?


       蔺晨收了扇子,往前踏了一步,没有回答萧景琰的问题,反而笑着朗声对他的心上人说。


       景琰,你的玉佩歪掉啦!


       像是往日许多个平平淡淡的早上,赖在床上不愿意起来,却会因为他衣冠还没整好翻个身爬起来,一边戏弄尚衣的宫女,一边细细致致地给他调整一样。


       蔺晨一步一步向前走,踏入水中,踩碎一湖静谧月色。



       直到最后,萧景琰也没有问他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也不知道他是来送自己的,还是来与他一同离去的。






       “下辈子 顺从回忆牵引走进老地方


       你是否 同样身处月色之中 像我漂泊”


December
09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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